爷爷的敲门声是在晚上十一点多传来的。农村人冬天睡觉早,晚十点已经算是夜深人静了,爷爷的敲门声惊动了街坊的几只机警的狗,它们跟商量好似的,汪汪地一阵乱叫,仿佛家里遭了匪劫。奶奶虽然已经是有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但毕竟还是女人,胆小不敢开门。还是我老祖奶奶经事多,胆大,她趿拉着小脚去给爷爷开门。爷爷进来,浑身都是白雪,手里拎的东西好像被打劫过,有一搭没一搭的。祖奶奶见儿子这样,就问,儿啊,您怎么赶这么个天回来啊?爷爷说,我做梦了,梦见一家人过年没饭吃了。祖奶奶用笤帚把爷爷身上的雪扫净,这时奶奶已经起来把煤油灯点着。奶奶问,饿了吧,我给你煮点粥吃。爷爷说,我不饿,你们都抓紧睡吧,屋里冷。 爷爷喝了一碗热水。由于紧张,他现在根本无法入睡。他斜靠在外屋一堆麦秸上,回想着几个小时前的一幕。 中午饭店打烊后,爷爷就把厨房的火封好。他把事先买好的三十斤玉米面和三四斤猪下货,以及二斤肥猪油包好,径自从前门往东便门走。他和咸宁侯村往城里送棉花的老朋友吴二哥约好了,下午三点会面。吴二哥家是干脚力行的,他爷爷过去拉洋车,后来有了几个钱,在咸宁侯村娶了个媳妇。儿子大了以后,他就花钱买了几亩薄地,又置办了一头大青骡子。农活重的时候,就用骡子耕地、装运粮食。农闲时,就套上大车,让儿子去给有钱人家运送货物,赚点零花钱。等吴二哥长大后,他爷爷去世了,家里的大青骡子也死了。他父亲随着年龄增大,再加上得了痨病,就不再做苦力活了。吴二哥从小不喜欢骡子,他喜欢马,而且是枣红马。只可惜通州附近没有什么像样的马。后来,他托人从张家口那边弄来一匹枣红马,个头虽然不太大,但瞅着精神。前些年,吴二哥就是凭着这匹枣红马,不但往返北平城挣了钱,还说了一房漂亮媳妇。那媳妇可不是村里的丫头,是通州城里一个正儿八经买卖人家的闺女。 爷爷到了东便门后,稍等了五分钟,吴二哥赶着马车就过来了。车厢里可不是空的,有散装的白酒、米醋、酱油、黄酱,也有被面、针头、线脑等杂货,这都是他从虎坊桥摊商那批发来的。今天他回家,明天一早再去通州给老丈人的杂货铺送去。见到爷爷来了,吴二哥客气地说,兄弟让你久等了,这几天城里查得紧,耽误了点时间。爷爷说,兵荒马乱的,是得当心点。吴二哥压低嗓门说,实话跟你说,这日本人不是东西,还有比日本人更不是东西的,你猜,实话告诉你,是汉奸,穿便衣的汉奸。要是被他们盯上了,肯定没有好果子吃。爷爷拉了拉吴二哥说,大雪天,不说了,当心让别人听见,咱们赶路吧。 大车出来东便门,沿通惠河奔高碑店走。过了高碑店,是花园闸,再过了花园闸,就来到双桥火车站。双桥火车站建的时间不长,不过三四年时间,主要是为了连接伪冀东政府和北平城里的日本人方便。殷汝耕这个大汉奸,虽然他手里也有几万队伍,可他还是担心八路军哪天从平西太行上过来,要了他的脑袋。兴许是快到家了,爷爷和吴二哥两个人不由说唱起来。吴二哥不喜欢唱京剧,可对城里的奇闻轶事知道得不少。路上他会眉飞色舞地讲给爷爷听。爷爷喜欢京剧,来了兴致,便来段西皮二六:“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你连得三城多侥幸,我诸葛在敌楼把驾等,我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唱到高潮,吴二哥就会手摇马鞭在空中打了个脆响,口中叫道:“好!”于是,爷爷又十分得意地来一段《贵妃醉酒》。 爷爷和吴二哥的年龄当时也就二十五六岁,对于国家政治,对于日本军队为什么侵入中国,卢沟桥事变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大抵是不怎么关心的,至多也就是私下里议论一下。他们觉得,这国家大事,轮不到他们这等平头百姓去考虑,他们要做的就是出苦力,挣点钱,让一家老小过安稳日子。可他们哪里会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正当他们俩春风得意、沾沾自喜时,一场大祸就摆在了眼前。 以往,他们从火车站后街走是没人管的。今天,却突然增加了岗哨,两个日军,四个伪军。爷爷在城里工作,成天见日本人、伪军、汉奸、警察,心里并不怎么怕。吴二哥呢,天天跑运输,见多识广,对这些日军、伪军也不打怵。他们赶着马车,来到岗哨近前,一个伪军冲着吴二哥喊道:“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 吴二哥赶忙欠欠身回答:“老总,我是到北平城里送棉花的。” “那你呢?”伪军又看了我爷爷一眼,问道。 “老总,我是前门外翠香楼的伙计,这是回村里看老人孩子。” “你们不知道吗?今天皇军要在这一带建电台,所有的人出入都要检查。” “建电台?电台是干啥的?”吴二哥一头雾水的问。 “八嘎,再问死啦死啦的!”这时,一个日军过来吼道。 见日军发火了,两个伪军凑近车厢,朝里边看了看,说:“这里边都装了什么东西?” “就是一些老百姓生活用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吴二哥从容地回道。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