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小说中那些温暖的部分虽然不能构成主体,但却感人至深。比如辛开溜对日本女人不变的深情,虽然辛七杂也未必是辛开溜亲生的。但辛开溜似乎并不介意。日本战败,秋山爱子突然失踪,“辛开溜再没找过女人,他对秋山爱子难以忘怀,尤其是她的体息,一经回味,总会落泪。秋山爱子留下的每件东西,他都视作宝贝”;秋山爱子对丈夫的寻找和深爱以及最后的失踪,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日本女人内心永未平息的巨大伤痛,她的失踪是个秘密,但她没有言说的苦痛却也能够被我们深切感知或体悟;还有法警安平和理容师李素贞的爱情等,都写得如杜鹃啼血山高水长,是小说最为感人的片段。甚至辛开溜为辛欣来送给养的情节,虽然在情理之间有巨大的矛盾,但却使人物性格愈加鲜活生动。 《群山之巅》能够用20万字的篇幅完成了这样一个复杂的讲述,确实是一个奇迹。在我看来,重要的一点缘于迟子建小说技法上的先进性。如前所述,《群山之巅》不仅汲取了本土“说部”的技法,而且对民间传奇以及域外的魔幻、荒诞等技法,都耳熟能详、融会贯通。比如小说开篇是典型的传统“说部”的写法:辛七杂要重新打制屠刀,便引出王铁匠,屠刀打制后要在刀柄上镌刻花纹,于是有了绣娘的出场。“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使故事清晰凝练一目了然;但作为“现代小说”,毕竟不同于传统的“说部”,其不同的功能要求,决定了现代小说的容量和讲述方法的丰富性。因此,在《群山之巅》中,每个人物的塑造方法都截然不同。比如小矮人安雪儿,虽然是法警安平的独生女,一个侏儒,同时又是一个奇人,不仅智力超常,而且能够预卜人的死期,被龙盏镇的人称为“小仙儿”。她的传奇性使这个人物在小说中大放异彩;还有辛开溜雪夜入深山等,与东北山里响马胡子的书写,都可找到谱系关系;法警安平,在枪毙一个21岁的女犯人时,女犯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不能打她脑袋,以免毁容;二是给她松绑,她想毫无束缚地走。第一个要求不难满足,但第二个要求实难应允。但是,就在安平和另一个法警即将瞄准女犯心脏扣动扳机时,意外发生了:“一条老狼忽然从林中蹿出,奔向那女人。现场的人吓了一跳,以为它要充当法警,吃掉那女人。谁知它在女人背后停下,用锐利的牙齿咬断她手脚上的绳索,不等人们将枪口转向它,老狼已绝尘而去。”这一讲述的神奇性,多有魔幻现实主义的遗风流韵。多种叙事技法的融合,使《群山之巅》不仅有极大的可读性,而且在短小简洁的体积中蕴含了丰富的内容。这是小说叙事方法的另一种实验或先锋。 在我看来,小说的后记和结尾的那首诗非常重要,那是我们理解《群山之巅》的一把钥匙。后记告诉我们:每个故事都有回忆,每个故事都有来处,每个人物、细节都并非空穴来风。最后的那首诗,不仅含蓄地告白了迟子建对创作《群山之巅》的诗意诉求,更重要的是,这首诗用另一种形式表达了迟子建与讲述对象的情感关系。这个关系就是她的“未名的爱和忧伤”。她的诗让我想起了艾青的“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迟子建的故事、人物和讲述对象一直没有离开东北广袤的平原山川,这个地理环境造就了迟子建小说的气象和格局,但是,这个冷漠荒寒之地是如此的不尽人意,又如此的令人难以舍弃,这就是她爱与忧伤的全部理由。她在诗中写到:“如果心灵能生出彩虹,/我愿它缚住魑魅魍魉;/如果心灵能生出泉水,/我愿它熄灭每一团邪恶之火,/如果心灵能生出歌声,/我愿它飞跃万水千山!”于是,我们理解了迟子建的“群山之巅”是什么:那是彩云、月亮,是银色的大海、长满神树的山峦和无垠的七彩泥土,是身里身外的天上人间。可以说,诗人期待的生活不是小说讲述那样的。但是,这就是龙盏镇的生活,没有人可以超越它。这样的生活尽管还卑微、还远不“高大上”,然而,那永无休止的琐屑、烦恼乃至忧伤,就是龙盏镇当下生活的真实写照和未来生活的历史参照。于是,诗人就有理由为那“未名的爱和忧伤”而歌唱。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