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藤的小说没有精巧的故事、横逸的想象,甚至警言丽句。只有朴实得像烤红薯一样的叙述,让人几乎要怪译者的无能了———因为实在不敢相信这位与三岛由纪夫齐名的大作家竟然如此不起波澜地写出了一生中的最后一本小说。不过,好在他仍保留了日本作家那种在最平常的细节上突然就让读者痛苦的能力,比如第一个章节的主人公矶边,在妻子去世后的某天夜里,突然醒来,对着床那边空荡荡的枕头说:“哎,睡着了吗?”回答他的只有黑暗的虚无。还有另一个故事中的绍田,因父母失和而随母亲离家。当坐着马车离开的时候,他喂养的小黑狗“紧追不舍,宛如知道这是绍田和自己的最后分别。不久,疲倦的小黑停下了脚步,以死了心的眼神看着绍田离开,它的身影逐渐变小”。到最后,小得像一根针,刺进了读者的心里。 这是一部痛苦之书,每个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悲哀。矶边失去了妻子,美津子无法找到灵魂的充实,儿童作家绍田一次又一次与自己喜欢的动物(或生或死)分离、退伍军人木口因为战友为救自己而吃下人肉而愧疚、学习印度哲学却无奈地当了导游的江波始终讨厌自己的工作……诸种苦痛,犹如烈焰,又如巨石。或许,人生本就是由各种痛苦或是引发痛苦的机缘组成,而小说是对人生的摹写。记得希腊神话中的弥达斯王,一再追问酒神的仆人希勒诺斯,什么是世间最好的东西。希勒诺斯却嘲笑他说:可怜的人啊,对你最好的东西你永远也得不到了,那就是不要出生!不过,还有一个次要的好,那就是立刻去死! 不要出生或立刻去死,都是正常人不能为的选项。于是,人生就只能在悬崖上紧紧地抓住一根柔弱的小草。虽然最终还是会掉下去,但就在这一刻,仍然充满力量地活着。而艺术家大概就是在这一刻,还能用舌尖去品尝草叶上露珠的那种人。不过,还有一类人不止步于简单地生活,不能接受最终还是要掉下去的结果;也不满足于草尖露珠的香甜,认为那只不过是自我欺骗。他们要把短暂的生命献出来,捧给至高无上的存在,而作为交换,他们拥有了永恒的时间———当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永生,而是一种内在的、精神上的永恒。并且,如同烈焰或巨石的痛苦变得不再难以忍受,而成为灵魂的养料。藉着永恒的力量,人从痛苦和软弱中得到了安乐、强大。 天主教徒大津便是如此。他一直坚决地履行着上帝的旨意,甚至不惜因此违反神学院对于上帝的经典解释。他一次一次被赶出上帝的地盘(修道院),却是因为对上帝的忠诚。他来到异教徒(印度教徒、佛教徒)身边,帮助他们实现异端的夙愿(把他们倒在路上的尸体搬进恒河),却是因为对上帝的挚爱。没有人能理解他,即便是最忠诚的教徒都不能,而且,也许还正好相反,越是忠诚于上帝的人,越是提防他。但在大津眼里,神不是“人以外让人瞻仰的事物,而是在人之中,而且包容人,包容树、也包容花草的大生命”。神存在于一切地方,即便是佛教、印度教也不例外。得知美津子不喜欢“上帝”这样的字眼,大津还提议,“如果你不喜欢,叫他‘番茄’或‘洋葱’都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