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王有八匹好马称为“八骏”。东汉末年有八位名士称为“八俊”，其中有靠《三国演义》留名的荆州刘表。这八个人好像没有那八匹马有名。英国小说《格列弗游记》里，马国的马在智慧方面就比人高。不过人也有智慧特别高招的。想一想，找一下，看能不能凑足八个。
    我首先当然想到中国，立刻就发现老祖宗仓颉。他创造汉字，可算是第一聪明人。单是创新并不太难，难在所创的新能够不断发展，一路新下去，千百年还在继续变化，这才不像时装的新设计。汉字在世界文字中是独一无二的，所组成的语言也是特殊的，到今天还在不停地变，可是仍旧变不成用拼音文字表达传统留下来的思想感情。首创汉字者传说名叫仓颉，可能不止一位，就算他是这些聪明的开创者的代号吧。
    第二个想到的是外国人，希腊人毕达哥拉斯，生于公元前６世纪。他发现了勾股定理。至今这定理还用他的名字标号。中国人也知道这定理，不过没有他那么早，还是谦虚一点让他代表吧。这定理真了不起。勾三，股四，弦五。勾方加股方等于弦方。这样定下了直角三角形，又发现了三内角之和等于二直角，１８０度，圆周度数的一半，从此有了几何、三角，一路发展，量地，测天，用途无穷无尽。也许最初想出来的人是木工，或则是建筑有三角面的埃及金字塔的人，但作出连续抽象系统思维的无疑是希腊人。有系统著作的人名叫欧几里得，生于公元前４世纪。参加发明几何学的或许有地中海沿岸欧、亚、非三洲的人，这不必争。
    第三个想到的是印度人，可是难说是谁，只能说是那个发明数码零的符号的人。零的印度原名ｓｕｎｙａ，中国古译有两个：音译是“舜若”，意译是“空”。论空最多的是佛教的菩萨龙树。他说，空的理论就是中道。还有一些菩萨对空和有，或则说是零和一，０对１，议论不休。他们好像是从数码零位出发，越说越远，但没有脱离宗教所关心的问题。我们还是只讲零位吧。中国的古代筹算就是依照十进位排列筹码，零位留个空，不放筹。写出数码来也没有零位符号。古印度人也用这个方法记数，但在零位上加一个点，起个名字叫空。这个记数法传到阿拉伯人那里，传播到全世界，以后便叫做阿拉伯数字，零的符号由点改成圈。阿拉伯人又发展了代数学。欧洲人对几何图形研究已有成绩，但在算术方面没有发展，死守用几个拉丁字母记数法不放。基督教会拒绝接受异教徒的用数码记进位的好方法，直到１３世纪以后才无法再抵抗下去。现在的数学符号在全世界是统一语言。追想当初零或空的符号及意义的发明者，看到当前电脑语言中０和１的迅速交替，好像印度菩萨说的空和有连续交替，刹那生灭无常一样，哪能不纪念那位首创零或空的聪明人？
    第四个开创者接下去是法国人笛卡儿。他结合代数、几何创出解析几何。数学工具由此大发展，科学如虎添翼飞跃前进了。他把线看做点的集合，而且是有向运动轨迹可分正负，于是有了坐标系，代数能解几何图形，几何能证方程式。运动表示时间。图形表示空间。实际上这已经是把时间引进了空间，用数学解析运动变化，计算变量和函数了，这是近代、现代科学思想的启动，上接伽利略，下开牛顿，以数学描述世界，意义太大了。不过当时未必有什么人想到时空关系这么远。笛卡儿是１７世纪前半叶的人，不能完全摆脱神学思想和机械力学，最远只能走到二元论，请上帝满足于只做第一推动力而让宇宙和人自己做机械运转。他做到的比他声明自己想到的远得多。任何人都不能没有局限。不管怎么聪明的开创者也做不到和后代发展者一样。能开创就了不起。但是若没有继承发展也就没有开创了。
    第五位当然是开创对空间的新认识和新理论的爱因斯坦了。１９０５年、１９１５年，他分别发表狭义和广义的相对论，到现在还不到一百年。对空间和物质的探索，大到宇宙，小到原子核、遗传基因，发展了量子力学，种种问题和理论有大发展，但在认识空间性质方面好像还没走多远。我不懂相对论，只知道一点许多人广为宣传的说法，时空四维，空间会弯曲，光速是极限等等。假如速度超过光速，那就会像翻译的外国打油诗说的，“爱因斯坦来指点，今日出游昨夜归。”这也就仿佛是《庄子》里辩者说的“今日适越而昔至”了。现在的人可以飞越太平洋到美国，日期可以是今天出发昨天到，不过那是由于有日界限国际日期变更线的人为的时差结果，与光速和空间无关，正像辩者说的不是相对论一样。我们在地面上走路，顺或逆地球自转方向，向东或向西，不觉得时间增减，在飞机上做超音速飞行，或是到人造卫星上，那就要跟时间打交道或快或慢了。空间里确实有难说明的怪事，不仅是不能超越光速，不能达到绝对零度。我们是三维空间的人，可是静止时单凭感觉不能同时直接感受长宽厚三维，必须活动才能知道第三维厚度，也就是立体的远近、大小等等。活动、运动、变化就是加入了时间。绝对静止哪有时间？我们的两眼都长在前面，永远看不见自己的后脑。要看脑后就必须活动，回头转身，那时也见不到自己的脑袋而且又看不见前面了。我们看不见自己的全身，一次只能看见一部分。我们很容易看见二维的平面，但是不能同时看见全部球面，对飘浮在空中的气球也不行。球形是立体，仍旧是三维啊。地球表面是球面，任何一长段，不论怎么平坦，都是弯曲的。我们乘火车，坐飞机，都是走弧线，但我们感觉到的是走直线。中国西北高，东南低，高处的土一刻不停随水往低处流入大海。谁都知道，可是记不住。面前摆着地球仪，我们也不觉得是在迅速转动的地球的曲面上。事实上我们是处在四维空间中，但自己不知道，不觉得，连三维也不能时刻全认识。也许是因此许多人才习惯于线性思维，非左即右，非此即彼，非友即敌，只会做一次方程。做平面思维时，看到四面就不见八方。由平面几何到立体几何不是一级。认识多面体、旋转体不容易。若要加上考虑运动变化也就是时间因素的第四维就更难了。可是我们实际上是生活在有时间变化的四维空间里，所以就会时常估计错误，算不准概率，出麻烦了。这些话自然不过是闲谈。
    现在该出来第六位，依时间顺序应当是到２１世纪了，可是现在我怎么能知道？话说回来，难道我真是那么狂妄，竟敢大胆给世界级的伟人开列排行榜？不是的。我是拿自己做实验，考察一下自己的思路，想些什么，怎么想的。照前面所想、所谈，看起来，这一次我是没有脱离语言，或说是撇不下表达思维以交流思想的手段。这不外是自然语言和数学语言，也可以说是两种思维程序和方式。艺术语言需要另案办理。若再来一次实验，说不定想到排出来的是另外一些人。不见得是学者、文人，也可能是英雄、美人，甚至是武侠、侦探，好人、坏人，谁知道？
    题目不改，照旧是说“八俊”，不过既没有八，也不一定人人认为俊，名本来是不必副实的。闲谈哪能那么认真？

责任编辑：王旭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