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人公各自经过千思百虑,似乎都已有裁断,但那段往事仍然盘结在他们心底。女主人公情不自禁反复思量,理还乱、剪不断,所谓理性反省实际却更是对旧情肝肠寸断的一步一回望。对于大英皇家海军舰长温特沃斯来说,恋人悔婚留下的创伤仍隐隐作痛。他愤恨地认定安妮顺从长者是“优柔寡断”、是顶不住“芥末小事的无聊干扰”,所以,当邻家少女路易莎宣布自己“才不那么好说服呢”(I.7),他毫不迟疑地表示赞赏。然而后来的事态却动摇了他的自信。路易莎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敢和坚决,不听劝阻从莱姆镇海堤的陡峭石阶上贸然下跳,无端受了重伤,也让众多亲友陷入惊恐忧扰。这一任性表演无意间成为主人公们再次检点往事的契机。全力安排救助伤者的安妮不由自主地分神猜想:这下温特沃斯是否会意识到“坚定的性格也应该有个分寸和限度”、“容易被说服”并非全然不可取(I.12)。如有的学者指出,两人在久别重逢历程中的这些情感发酵、思想调整等“内在动作”构成小说真正的情节主线。⑥然而在这一阶段他们俩有关“劝导”的言说和思考,虽然无不以对方为“目标”和潜在对话人,却似被无形绝缘体屏蔽,彼此没有直接交流。 直到分手八年的恋人终于重修旧好,他们才得以当面锣对面鼓地认真讨论“劝导”。温特沃斯表白道:莱姆之行使他最终信服安妮的方式更靠谱,承认“有必要区分原则坚定和一意孤行”。安妮则告诉他: 我一直在思考过去,想公平地明辨是非……我当初听从朋友的劝告,尽管吃尽了苦头,但还是正确的,完全正确的……对于我来说,她处于母亲的位置。请不要误解,我不是说她的劝告没有错误……我说的是听她劝是正确的……因为(若不那样)我会受良心的责备。 安妮力图冷静地、条分缕析地将劝告内容和劝导行为区别对待。她充分承认“劝告”举动的正当性和合理性——拉夫人虑及少女一生的平安,出于责任感和爱心拦阻一见钟情的冲动订婚无可指责;而尽量听从也是年轻人顺乎责任和良知的选择——“我当年肯听劝,因为我认为那是义务”。与此同时,她又认定拉夫人的劝告本身是错误的,那位乡绅遗孀太过庸俗地看重门第、财产和外表风度,依据错误的原则导出了褊狭、势利而又短视的结论。温特沃斯进而坦承这一次自己准备再度求婚之际,其实仍对拉夫人“劝导的威力”心存余悸,安妮便立刻表示“情况大不相同了,我的年龄也不同了”,对方应该明白她如今不会再盲从。经过岁月的磨砺,当年的小姑娘已经有了主心骨。当拉夫人大力举荐安妮远房表亲即她家祖业和名位的继承人埃利奥特先生作首选联姻对象、甚至动情地表示希望安妮能继她母亲成为凯林奇大厦女主人时,她已经不能左右安妮的决定。虽然就地位和财产而言,埃先生肯定会远远超过仅仅在海上冒险生涯中发了些战争财⑦的温舰长,但安妮已事先断然排除了仅只为社会地位和经济利益而结缡的选项——“假如我嫁给对我无真情厚义的人,就可能招致各种风险,而违背所有的责任”(II.11)。 换言之,安妮认为,以她当年的思想水平和具体处境,服从拉夫人理由充分;而如今审慎拒绝同类劝告更义不容辞。必须承认,在这个“由书名宣示出的核心问题”上,女主人公所提供的最后“答案并非没有含糊歧义”,⑧相反以深刻的自相矛盾以及繁多的限定条件为最鲜明特征,比如要考虑权衡具体事项、劝说者的用心和被劝者的成熟度等等,简直可以说复杂到等于没有确定结论。 在奥斯丁的世界里,对“劝导”感到困惑的不仅是安妮和温特沃斯。《傲慢与偏见》(本八一三)中的达西和伊丽莎白也曾就此“短兵相接”地辩论过。该书一卷十章有这样一个场面:达西在亲友面前挖苦好友宾利做决定草率却又耳根软,听别人劝几句就改弦更张。那时伊丽莎白正在找茬和达西斗嘴,便挺身而出为宾利辩护:“难道达西先生认为,若固执己见、一意孤行,就可以把前面的鲁莽粗率一笔勾销了吗?”达西说这是强词夺理地把他没有的想法强加于他,同时强调“没有信服就盲目顺从,对劝导和被劝导双方的判断力都不能增光添彩。”不料伊丽莎白却转而抨击达西“好像不赞成友谊和感情可以有影响力”,逼问他为人随和、乐于顺从友人意愿又有什么不好。达西回复道:这要先确认“友谊亲密到什么程度、那意见是否可取”。至此,舌战已经进入抽象思辨的领域,达西明确地主张要针对具体问题做周详的具体分析——而这,可以说是与安妮的思考遥相呼应。 劝,还是不劝;听劝,或者拒绝听劝;显然是没有固定答案的疑题。 奥斯丁为什么对“劝导”(包括发生在平凡琐细家庭生活中的七嘴八舌议论)如此重视呢? 对于这个疑问,《劝导》一书提供了很多指向答案的线索。 细究起来,“persuasion”(包括同词根动词和形容词)曾出现多次,除了偶尔取其他义项(比如“信念”等),多数情况下意指人际间用语言进行劝导、说服,其中拉夫人劝安妮退婚是最重要的一例。不过该词也出现在其他不同场合。比如:紧随开篇的上卷二章记述了拉夫人和管家合力说服沃爵士出租凯林奇大厦一事;第六章展示了小妹玛丽和妹夫分别说服安妮的尝试(前者希望二姐相信她饱受疾患折磨,后者则企图证明妻子是无病呻吟);下卷一章呈现了路易莎摔伤后安妮如何引导大家协力救人善后的过程。此外,下卷五章细细描写了拉夫人如何赞扬埃利奥特先生、力劝安妮把那位远亲列为最优先考虑的夫婿候选人。在上述几例中,玛丽夫妇的行为出于小小私心私见;拉夫人劝婚可说是重蹈覆辙、再次开出错误的人生处方。但是另外两次劝告则或是言之有理,或是极为必要且出于仁爱和公心。也就是说,小说中“劝导”一词的使用是中性的,被用来指称大不相同的行为——有的可赞,有的可笑,有的当疑,有的当斥。 书中另有两场没有直接用“persuasion”标出的劝导重头戏。一是安妮的女友史密斯太太心怀“个人盘算”⑨揭发埃利奥特先生昔日劣行、游说安妮帮助她自己。史太太的口头“突袭”强化了安妮对埃利奥特原本持有的某些保留和怀疑,从而成功抵消了拉夫人力挺埃先生的说辞。安妮意识到,若没有女友介入,“她本来是有可能听人劝说嫁给埃利奥特先生的……她完全可能被拉塞尔夫人说服!”(II.9) 另一场“劝导”对情节推进更为关键。那就是下卷十一章里安妮与另一位海军军官哈维尔在巴思旅店里的精彩对谈。 哈维尔谈起一名年轻同僚正在为未婚妻过世而伤心欲绝,却突然爱上了路易莎。安妮说,男人原比女人易变,女人生活平淡,更难舍旧情。对此,哈维尔指出:书上可不是这么说的,所有的历史记载、故事、散文韵文、歌谣谚语,都说女人朝三暮四。一向低调而节制的安妮此刻脱口反驳道:“请不要引书里的例子。男人比我们有更多的有利条件,可以讲述他们的故事。他们受过的教育比我们高得多,笔捏在他们手里。我不承认书本能证明什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