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利佛还发现,飞岛上的科学家对政治和时事非常关心,讨论国家大事或一个政党的主张时,非常激烈,寸步不让。显然,飞岛上的科学家们认为自己才真正懂政治,而且有特殊权利去改造所有传统的政治,因为他们有新的数学、物理学、化学知识——尤其重要的是,他们通过实验理性原则确立了新史学。不用说,对于摧毁“大人国”来说,这门学问比数学、物理学、化学的火力大得多、管用得多。 参观过飞岛京城的科学院后,格利佛本来要去另一个飞岛拉格奈格,在马尔当纳达港转船时,由于一时没有班船,当地一位高贵的绅士建议格利佛去附近一个名叫格勒大锥(Gludubdribb,其含义是“巫人岛”)的小岛看看。到了那里以后,格利佛发觉自己到了一个极为古怪的地方,因为那里经常出没许多古人的魂。原来,这里是现代式的新史学专门处理古人英魂的地方。格利佛用了第7-8两章篇幅来讲述在“巫人岛”的经历和见闻。他首先要求见荷马和亚里士多德,并希望也见见给他们做评注的后人。这种人一来就是好几百,由于惭愧自己对荷马和亚里士多德胡说八道,他们都躲得远远的。荷马和亚里士多德对这些后人大发雷霆,说他们的灵魂缺乏理解高贵精神的品质。格利佛特地还让他们请来笛卡尔和伽桑迪,这两位当着亚里士多德的面承认自己“在自然哲学方面”犯了错。 最让格利佛感到惊讶的是,这里的现代式新史学家人数太多,他们“像娼妓一样哄骗世人”,颠倒黑白地把历史上的英雄人物写成“最卑鄙的流氓和卖国贼”——反之亦然,把历史上“最卑鄙的流氓和卖国贼”写成了不起的诗人政治家。如今好些学人都惊讶,斯威夫特笔下的格利佛能够准确预见到辉格党式史学的出现。甚至我们中国学人也难免惊讶斯威夫特预见到了当今的新史学笔法。不过,最让人觉得斯威夫特的飞岛记具有历史预见性的是,格利佛后来发现,各个飞岛虽然有海洋隔开,从地理上讲其实是一个大陆,它“向东一直延伸到美洲加利福利亚以西的无名地带”,通过拉格奈格岛,这个大陆还与日本“结成了亲密的同盟”。在今天的我们看来,这个飞岛大陆有如“英美”世界,如今的“美日安保条约”就像是拉格奈格岛与日本结成的“亲密同盟”的进一步巩固。 有论者认为,卷3的飞岛记显得松散,故事性不如前两卷。其实,这一卷的古今之争色彩最为明晰。不过,相比之下,格利佛在卷3中的身份比较模糊。一方面,格利佛对飞岛相当鄙视,尤其对飞岛首都的科学院十分厌恶,显得像个崇古派。毕竟,无论1635年成立的法兰西王国学院还是1668年成立的英国皇家学会,都是崇今派知识人的摇篮。可是,格利佛在飞岛时与岛上的大贵族(大数学家)也相处很好,甚至愉快且秘密地相互交流政见。格利佛对岛上的语文考据家的科研提出意见时,马上被承认有原创性,答应给他署名权。凡此表明,卷3中的格利佛又是个崇今派。即便在“巫人岛”时,格利佛让亚里士多德反驳了笛卡尔,却没有反驳培根。格利佛有可能与同时代的伏尔泰一样,信奉的是培根而非笛卡尔的新科学方法。也许我们可以说,作为英格兰知识人,格利佛有两类:崇古的和崇今的。如果是崇古的,他来到飞岛必然心生厌恶,如果是崇今的,就会在飞岛感到十分愉快,并参与岛上的实验。 这个双重的格利佛形象在卷4得到进一步证明。卷4虽然题为“慧骃国游记”,其实,这次格利佛所流落的地方并没有名字——与此相反,前3卷的标题中都没有出现country(国)这个语词,这次却出现了。还有一个差异值得注意:格利佛记叙的前三次出海,他的身份是外科医生,这次是船长。不过,故事一开始,格利佛就遇到船员造反,他被囚禁起来,然后被扔到一个不知名的岛上——显然,这比喻的是国家政变。我们可以肯定,这段情节是苏格拉底在柏拉图的《理想国》中所讲的“国家航船喻”的改写。 格利佛流落这个无名岛国后首先遇到的不是人,而是一群奇怪的动物。然后出现了两匹不同的马,一匹名叫“慧骃”,会说话,善良、高贵、有理性,另一匹名叫Yahoo(雅虎)(张健译本译作“耶胡”),贪婪、凶恶、损人利己。整个卷4的故事仅有4个角色,除了格利佛和无名的马主人外,就是慧骃和雅虎。故事的中心情节来自这样一个问题:格利佛的样子究竟像慧骃还是像雅虎。因此,与前3卷不同,在这一卷里,格利佛谈到了自己,在此之前,他学习马的语言并认识慧骃和雅虎的天性。在无名的马主人要求下,格利佛谈过自己之后又谈到了自己的新国家——尤其是英国的宪政。于是,格利佛的样子究竟像慧骃还是像雅虎就变成了这样的问题:英国宪政究竟像慧骃还是像雅虎?如果我们记得《理想国》中的苏格拉底在讲过“国家航船”故事后说,这个故事“与城邦和真正的哲人的关系相像”,那么,我们有理由说,斯威夫特的故事要探究的是英国宪政与现代哲人的关系。 通过马主人对英国宪政的评价我们得知,英国宪政属于雅虎一类。可以说,揭示英国宪政的样子像雅虎而非慧骃,是《格利佛游记》的基本意图,否则,斯威夫特不会在《格利佛游记》的前言(“格利佛船长给他的亲戚辛蒲生的一封信”)中大谈雅虎和慧骃。然而,尽管自由民主宪政的样子像雅虎而非慧骃,却并非与慧骃没有关系。飞岛人更像是超级慧骃,除了缺乏高贵,他们并不缺乏善良和理性。在卷4接下来的记叙中,除了辨识慧骃和雅虎这两类马的关系,更重要的是辨识不同的慧骃(因此这一卷题为“慧骃国游记”)。毕竟,当格利佛对马主人说到自己国家的贵族时,这位马主人就断定英国宪政其实更像出自慧骃的头脑。于是,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需要区分和辨识不同天性的慧骃。斯威夫特要读者注意: “慧骃”中的白马、栗色马、铁青马跟火红马、灰斑马、黑马的样子并不完全相同,它们的才能天生就不一样,也没有变好的可能。所以,白马、栗色马和铁青马永远处在仆人的地位,休想超过自己的同类,如果妄想出人头地,这在这个国家就要被认为是一件可怕而反常的事。 这里列举的各色慧骃其实分为两大类,一类以白马为代表,一类以黑马为代表。读到这里,我们应该想起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在《斐德若》中剖析有爱欲的灵魂时说到的“白马”“黑马”比喻:“白马”要拉着灵魂奔向天上,“黑马”要拉着灵魂冲到地上。布鲁姆认为,“慧骃是从柏拉图刻画的人中推演出来的,而雅虎则是从霍布斯刻画的人中推演出来的”。但斯威夫特把“白马”“黑马”比喻用于区分两类慧骃,而非区分慧骃和雅虎。这可能意味着,英国宪政的确属于雅虎(霍布斯刻画的人)一类,但这种宪政却出自慧骃中的“黑马”一类的聪明设计。于是,问题的复杂性就在于,雅虎式的宪政是黑色慧骃式的灵魂设计出来的——英国宪政是黑色慧骃与雅虎联手让白色慧骃由主人变成仆人的结果。可以肯定,黑色慧骃式灵魂寓意的是崇今派知识人,白色慧骃式灵魂寓意的是崇古派知识人,尽管挑明了这样的寓意会让如今的我们心里很不舒服。 《格利佛游记》以出海探险为基本叙事框架,有人说,这是刻意模仿笛福——顺便说一句,他是英国宪政的鼓吹手——的《鲁滨孙漂游记》。即便这种说法有道理,难道我们不也可以说是在刻意模仿培根的《新大西岛》?要说文学写作的航海经历这一主题类型,鼻祖当然非荷马莫属。读过荷马的我们都知道,奥德修斯的航海经历也是认识自己的灵魂的过程。就此而言,《格利佛游记》模仿的既非培根更非笛福,毕竟,无论在《新大西岛》还是《鲁滨孙漂游记》中,都没有涉及灵魂的自我认识。整个来讲,《格利佛游记》的第4卷就是格利佛对自身灵魂的认识过程,而这个过程基于前3卷的游历多方。只不过,格利佛对自身灵魂的认识在这里聚焦于一个时代的选择:古今之争的选择。所以,格利佛出海探险时“身边总有许多书籍”,一有空闲“就阅读古代的和现代的最好作品”。 已经有悉心的读者注意到,《格利佛游记》寓意的是一个有极高智力热情的人的自我认识过程。⑨格利佛的自我认识从认识自己所在的小人国开始,通过认识小人国,格利佛发现自己有非常强烈甚至极高的智性热情。为了找到让自己的智性热情得以实现的地方,格利佛着手探究过去和现在的最佳政体。接下来他去往大人国。与大人国国王的交谈让格利佛慢慢觉得,自己对家庭和祖国的眷念之情越来越淡薄——这正是我们后来在黑色慧骃身上可以看到的情形。在飞岛的经历让格利佛对自己的智性欲求的性质有了成熟的认识,他从此不再迷恋新科学理性。接下来与慧骃的相遇是格利佛的自我认识最为关键的一课——格利佛发现,慧骃族不仅在好奇心方面与他旗鼓相当,而且追求智性知识的献身精神比他还要强烈。慧骃族献身智性知识的热情受一个伟大的理想支配:打造一个完美的“理性社会”。由于这个理想,慧骃族自己先组成了一个社会,这个社会的美德是友谊和仁爱——然而,这两种美德的根基却在自然理性。 按伯柔的识读,小人国人、大人国人和慧骃族的差异让格利佛懂得了人性的差异,这种认识使得格利佛对慧骃族的理想产生了怀疑:自然理性的哲学取代常识非常危险。慧骃族的理想让格利佛深感震撼,认识到这一点后,格利佛就不再看重自己特有的智性热情。斯威夫特笔下的格利佛是否得出了伯柔所说的这种自我认识,恐怕见仁见智。毕竟,文本叙事错综复杂,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但笔者可以肯定,伯柔看轻了智识人认识自身灵魂的艰难,他与布鲁姆一样,没有注意到黑色慧骃与白色慧骃的差异。毕竟,格利佛最后回到故土后,他已经不能忍受人味,受不了与妻子和孩子一同生活,“一闻到他们的气味就恶心得受不了”。 可以确定的仅仅是,如《格利佛游记》的“出版者致读者”所言,刊布这篇游记为的是给“青年贵族”提供一部“有趣读物”,免得他们受那些谈论政治和政党的“烂书”毒害。可以断定,这里的所谓“青年贵族”指的是从古至今都会有的慧骃族灵魂。斯威夫特能指望的仅仅是,每个时代凭自然而生的慧骃族灵魂应该好好认清自己,尤其要注意两类慧骃——即便这两类慧骃也还有多种不同颜色:这是灵魂的颜色。毕竟,对于慧骃族灵魂来说,首要的危险是缺乏自我认识。如果没有自知之明,无论慧骃有多高的智性、多奇妙的才华,都有可能沦为雅虎。当然,斯威夫特清楚地知道,不必引导所有人都走向这种自我认识,或者说让雅虎通过自我认识而改变自己不可能。为了让“一般读者广泛接受”,或者说为了掩盖这种灵魂的自我认识,他采用了寓言形式。就此而言,坊间认为此书是“儿童读物”并非不正确。 最后还需提到《格利佛游记》的另一大基本特征——讽刺,这一已经见于《图书馆里的古今之战》和《木桶纪事》的特征显然是模仿伊索。我们知道,《伊索寓言》善于通过短小的动物之间的故事来讽刺人性的弱点甚至邪恶,讽刺对象是人性品格等级中低劣和败坏的东西。在雅典时期的阿里斯托芬和古代晚期的路吉阿诺斯那里,这种讽刺诗艺得到极大的提升。他们不仅善于描绘人与人之间、人与动物之间(比如阿里斯托芬的《鸟》)的故事,而且讽刺对象除了人性的弱点和邪恶,还尤其讽刺了慧骃族中的某类灵魂以及民主政制。可以说,《格利佛游记》是阿里斯托芬和路吉阿诺斯作品的现代翻版。坦普尔在《论古今学问》中说,崇今派文人学士渴望嘲笑所有严肃美好的东西,由于自身的灵魂品性像雅虎,他们的作品只能靠嘲笑古传德性为生。斯威夫特参与古今之争的主要作品师法阿里斯托芬和路吉阿诺斯的笔法,使得讽刺叙事这门诗艺本身也陷入了古今之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