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哈利表面上依然故我,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变本加厉了。伤心以致愤怒的亨利四世单独召见哈利,声色俱厉地斥责他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最亲近的敌人”(《亨利四世》上篇,III.ii.40-17,85-91,93-96 & 122-128)云云。⑩哈利表示悔改,发誓重新做人(92-93 & 129-159),(11)并且通过实际行动(如在战场上奋勇救父和杀死同名对手(12))向世人证明了自己。(13)但他依旧和福斯塔夫等狐朋狗友往来厮混,这又让亨利四世心存疑虑,(14)“到底意难平”,直至生命将终,仍不能完全释怀。(15) 哈利已非原来的哈利,但他还不是、甚至抗拒成为真正的亨利。“王者归来”的喜剧并没有马上发生;相反,他选择了继续逃避(逃避自我)和延宕(延宕回归)。事实上,直到他正式加冕(16)为国王、特别是在游行庆典中戏剧性地斥退——或者说用言辞“杀死”——福斯塔夫(这是他的另一个父亲,他少年时代的精神父亲和人性导师(17))的那一刻,(18)他(亨利)才正式结束了自己(哈利)的漫游。 哈利的行为令人困惑: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哈利自称是“效法太阳”,暂且韬光养晦,等待时机“奥伏赫变”,一鸣惊人,这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如果只是为了制造戏剧效果(这是一个多么天真的想法!),那么他在战场上救父杀敌立功,已经“人皆仰之”而天下归心,又何必继续伪装呢?这时伪装已失去意义,甚至适得其反,影响了先前“浪子回头”和最后“王者归来”的戏剧效果。或者,他是为了(如沃里克伯爵所说)观察人性以完善自我(《亨利四世》下篇,IV.iv.68-78)?然而,他早就冷眼看清了这个世界:“你们”——他指的是福斯塔夫、波因斯(Poins)这些人,(19)也包括“从亚当时代到今天此刻半夜十二点整”的所有人(20)——“我都了解”(《亨利四世》上篇,I.ii.195)。既然如此,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哈利“近乡情怯”,在回归途中继续漫游(逃避)呢? 让我们再回到法国阿金库尔的荒原。在这里,亨利开始了自己的第二次漫游。事实上,他在登基之初谋划远征法国时,(21)已经开始了新的人生漫游。后者仿佛是前者的继续和重演,而其中最具象征性的一幕,即是王者亨利在阿金库尔荒原的隐身(22)漫游。 决战前夕,亨利走访各营房哨所,亲切慰劳将士并鼓舞大家的士气(IV.Chorus,28-47),(23)宣称敌人是“我们外在的良心”,他们的存在教导“我们”为战斗做好准备,因此根本上是一件好事(IV.i.1-12)。他(如序幕歌队所说)“如太阳般”(IV.Chorus,43)温暖和照亮了每个人的心灵,但他自己——唯独他自己——却滞留于“内自讼”的精神暗夜。此时此刻,亨利的最大敌人并不是法国,而是他自身分裂的“内在良心”。为此他出走荒原,开始了一个人的漫游和幽暗的心灵之旅。 在漫游中,隐身的王者——或者说“内自讼”的王者之心——与他“外在的良心”不期而遇了。首先,亨利和先前野猪头旅店的老相识、现已从军出征的皮斯脱(Pistol)狭路相逢,(24)只是“儿童相见不相识”,后者热烈地赞美国王(44-48),却完全没有认出他来。亨利自称是威尔士人(25)“哈利·勒洛瓦”(Harry le Roy),(26)三言两语,轻松过关了事。 接着,亨利暗中听到两名军官——高尔(Gower)和弗赖伦(Fluellen)——的一番对话(64-82)。弗赖伦(他倒是真正的威尔士人)感慨今人作战全不似古人(如“伟大的庞贝”)整肃有礼,(27)并大声指责高尔说话声音太响。亨利暗自嘉许弗赖伦的“小心和勇气”(care and valor),然后继续潜行。——这时,他真正的“外在良心”出现了。 这是三名普通的士兵:约翰·贝茨(John Bates)、亚历山大·科特(Alexander Court)和迈克尔·威廉斯(Michael Williams)。按John(约翰)源于古希伯来语,意为“上帝的仁慈”;Bates(贝茨)为盎格鲁-撒克逊姓氏,源自人名Bartholomew。Alexander(亚历山大)源自古希腊人名Alexandros,意为“人类的保护者”;Court(科特)是盎格鲁-撒克逊姓氏,源于“王庭”(Court)一词。Michael(迈克尔)本是古希伯来男子名,意为“(谁)像上帝”;Williams(威廉斯)是威尔士姓氏,源自日耳曼人名Willihelm/Willelm,意为“威廉之子”,1066年诺曼征服后一度成为英国最常见的人名(如莎士比亚即名“威廉”)。作者这样命名,似乎寓有深意:莫非“迈克尔·威廉斯”即是作者威廉·莎士比亚在剧中的代言化身? 话说这三人正在谈论即将到来的战斗(85-91)。科特首先发问:“约翰·贝茨兄弟,那边天是不是已经亮了?”贝茨没好气地回答说:“我想是吧;不过我们可没有重大理由盼望天亮哟。”威廉斯更是对“明天”感到悲观:“我们看到了天亮,可是永远看不到这一天的结束了。”正说话间,他们发现了亨利,喝问他是何人;亨利自称是托马斯爵士(就是借他外袍的那位)的部下,也加入了他们。 在接下来的谈话中(96-229),亚历山大·科特(他的名字意谓“国王/宫廷”)始终保持沉默:他的位置被隐身/伪装的王者亨利取代了。威廉斯首先问来者:“托马斯爵士怎么看大家现在的处境?”亨利回答说:“就像一个人沉船搁浅,等待下次来潮水把他冲走。”贝茨接着又问:“他没有把他的想法告诉国王吧?”一言触动心事,亨利借机抒发胸臆,声称“国王也不过是人,和我一样”,面对危险,他同样会感到恐惧,只是不能流露在外,(28)以免动摇军心云云。对于他的说法,贝茨嗤之以鼻:“他尽可以表现他的勇敢;不过我相信,就在今夜这样的冷天,他宁肯在泰晤士河里,哪怕水淹到脖子;但愿他在那儿,我也在旁边,不管有多危险,只要我们能离开这里。”亨利正色道:“说真的,我要为国王的良心说句话:我想他现在除了这个地方,哪里也不想去。”贝茨随即接言:“那么我希望他一个人在这里;这样他可以赎身保命,而许多可怜人也就免得送死了。” 现在,谈话变成了争论:士兵——亨利口中的“兄弟、朋友和同胞”(IV.Chorus,34)(29)——或者说民众与国王的争论,甚至是民众对国王的审判。王者以民众之心为心,(30)因此民众的审判也就是王者之心的“内自讼”。面对良心(自我意识)的审判,亨利将如何为自己辩护呢? 亨利决定用“爱”和“正义”的修辞为自己辩护。他反问贝茨:“我敢说你不会那么不爱他,竟希望他一个人在这里吧?”并以自己为例——当然,是作为“非我”的无名战士而不是他本人——现身(其实是“隐身”)说法:“我觉得无论死在哪里,只要和国王在一起,我就心满意足了:他的事业是正义的,他的战斗是光荣的。”对于他的这番说辞,大家的反应很冷淡。威廉斯的回答就一句话:“那我们就不知道了。”贝茨也随声附和:“是啊,这些我们也管不了;我们只要明白自己归国王管就行啦。就算他的事业不正义,我们效忠国王,也就免去罪责啦。”——“但是”,威廉斯马上又接过话头,“如果不是正义的事业,那国王本人可就欠下一大笔债了”,因为“打仗死的人恐怕没有几个是好死的”,他们服从王命而不得好死,(31)这样“把他们领向死路的国王就有罪了”(134-146)。(32) 国王有罪:这真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指控!隐身的王者亨利,或者说他隐匿的良心,一下子被击中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