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抵达”威尔特郡的乡村庄园 20世纪上半叶世界格局的巨大变化使英国逐渐丧失了其作为世界中心的地位,这一变化首先在伦敦这样的大都市体现出来。而在发展变化相对缓慢的乡村,凭借从17世纪工业革命即开始、直到现代始终持续不断的社会积累,其在经济、文化、生活习俗和传统等社会各个方面,都还在相当程度上留有往日英国作为世界第一强国的辉煌印记。因而,能在乡间的庄园里逍遥度日,在许多英国人眼里,仍然是士绅阶层身份和生活品质的象征。奈保尔身为作家在职业上的“抵达”,使他有能力过上一般英国人享受不起的乡间庄园生活,而这也正是他在功成名就之后所殷殷企求的。 在《抵达之谜》的开篇第一卷“杰克的花园”,奈保尔细细描绘了他初到庄园所见到的人和物以及他的观感。例如,在湿冷的冬雾中,他在乡间充满野趣的小路上散步,周围的景致令他不住地想像他自己“就是那些往昔时代的人们中的一个,正在向上爬,怀着这样的坚信,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十分美好”[12];杰克的老岳父宛如华兹华斯笔下走出的“古老景物中的文学人物”[13];而杰克的鹅群则在我的脑海里逐渐发展成“一种历史生活,变成了某种超越……古老的英格兰乡村道路……的东西”[14],并使他联想到莎士比亚的戏剧《李尔王》,等等。奈保尔精心营造出一派典型的英国乡间生活场景,说这样的冬日让他“感到某种渴望,想要读读《高文爵士和绿衣骑士》中描写的冬天”[15]。他的这些字句一方面唤起读者在其他近现代英国本土作家笔下可以寻找到的对英国生活的共同感受,另一方面,点出了他心目中理想的英国是往日那个处于巅峰时代的大英帝国,并且在这种乡村的寂寞中,他感到自己“在英格兰第一次变得与这里的景物协调一致了”[16]。 正是带着这样的视角来看待威尔特郡的乡村和他所居住的庄园,他由衷地认可庄园的园丁杰克,认为他简直与这座古老庄园浑然一体。在作者的笔下,杰克的步伐总是笔直、轻松而又优雅,他的花园从来都是漂亮、干净,树篱保持定期修剪。上述这些细节让作者觉得“杰克和他的花园、鹅群、小屋,……似乎都是从文学、古代和周围的景物中衍生出来的”[17],“他与四季和他的风景和谐一致”[18]。“在作者眼里,杰克完美得犹如大英帝国——奈保尔所向往的前朝时代的那个国家——的最后一个子民。”[19]他一离去,他曾经精心调理的小花园也就跟着变成了杂草丛生的荒芜之地。庄园中最美的一个角落就此消失。他的死,也预示着庄园里一个时代的结束。从此,“衰败”成为一个在作者笔下频繁出现的字眼。在杰克之后轮番在庄园里现身的主、仆以及客人,都无一例外地走向衰败或死亡的道路。 杰克走后,皮顿也跟着被辞退了。他是这个庄园最初的十六个园丁中的最后一个;“他体格健壮,挺着结实的将军肚,穿上正式的衣服,就显得十分体面,……他甚至看上去就不像园丁。”[20]作者认为他富有激情,负责整个花园,却丝毫不乱,工作进行得井井有条。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内心深处却那么卑贱或依赖”[21]。被庄园主辞退后,他仿佛失去了自己的主心骨,虽然依旧一副乡村绅士的打扮,但却再也撑不起来那从容的神态。及至最后,他干脆连外表的体面都放弃了,变成了一个邋里邋遢的洗衣店送货司机,一个毫无个性的城镇工人,并且不再和作者打招呼。如果说皮顿在庄园中会尽心模仿英国传统乡绅的生活派头,让自己多少镀了点光环,那么这里作者想说的便是如今他连这样一个肤浅的方向都已经丢弃了,失去了任何目标,从此也就不再保留有任何往日帝国的气质了。再来是管家菲利普斯夫妇。他们做的虽然是管家的事情,但却始终追随着城里中产阶级的那种生活态度和派头——他们没有房子,也没有什么资产,但他们仿佛一点都不担心,好像这里呆不下去了,一定会有另一处相似的去处可供选择,所以夫妇俩在假日里常逛酒吧,还要出国度假等等。作者因此评论这对夫妇:“就其社会习惯而言,他们不是乡村人;就其本能或性格,他们不是那种在一个大家庭中给人当佣人的人:他们是外来的城镇人。”[22]换句话说,他们虽然是庄园里的重要一分子,却没有真正融入这个环境,没有把庄园放在心上。他们与杰克和皮顿不同之处在于,庄园只是他们的容身之处,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意义了。所以当菲利普斯先生骤然去世之后,他的妻子很快便张罗着把自己改嫁出去,以保障自己的生活无虞。然而可悲的是,庄园主深深依赖着菲利普斯先生的照顾,后者在他的心目中甚至占据着保护者或者心灵支撑者的崇高地位。现在他们夫妇俩就这样匆匆忙忙地告别了,丢下他一个人;于是他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仆人的纷纷离去导致庄园一天天地衰败下去,而这衰败最终蔓延到了庄园主身上,令他更加深居简出,几乎到了苟延残喘的地步,彻底成为这衰败的庄园遗迹的一部分。作为大英帝国的一个典型代表,庄园主(也是作者的房东)的一生堪称这个国家从鼎盛到衰败的绝佳写照。身为贵族,他有着娇生惯养的童年和青年时代丰富多彩的社交生活,然而战后步入中年期,他开始被忧郁低落情绪困扰,终至晚年疾病缠身,遁世隐匿,最后几乎完全交出了庄园的管理权。作者说他从来没有和庄园主正面接触过,也没有想过要主动与他交往,只是通过与仆人们的交谈了解到庄园主仍然保留着些许贵族式的附庸风雅,仅此而已。而且庄园主也并不愿意作者清楚地看见他,虽然他也许常常在屋内看作者如何在花园中活动。作者这样写道:隔着一段距离,“友好感”[23]很容易就产生了,可要是他们勉强上前互相交谈了,就破坏了这恰到好处的距离。他可能就不再认同庄园主,他们之间的那种微妙关系就荡然无存了。可以说,作者与庄园主之间是一种奇怪的联系,两人互不愿相见,但又对对方充满好奇心。作者把庄园主视为这座颓败庄园的一部分,那么保持一种有距离的观察,就可以很好地将自己的想象以符合自己口味的方式加诸进去。在第三卷“常春藤”中,作者与庄园主有过一次隔着车窗玻璃的惊鸿一瞥。这一瞥给作者留下了一位英国绅士的形象:“在我的印象中,这是一张圆圆的脸,秃顶,穿着一件上装(或者是一件棕色的夹克衫),一副和蔼可亲的表情。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一只慢慢挥动的手。”[24]这印象是否准确,很值得商榷。因为之后当作者向管家菲利普斯先生求证庄园主的模样时,后者显然给出了不一样的说法(在菲利普斯先生嘴里,庄园主胆怯、怕生又敏感)。到底哪一种形象更符合庄园主的本来面目呢?这恐怕是一个永远也说不清的谜了吧。但作者显然有自己的倾向性,他说:“只有崇高的人或者对人生价值有崇高思想的人,才能够无视他的财产的巨大金钱价值,而满足于生活在它的半衰败之中。”[25]这是他与庄园主两人心有戚戚焉而发出的由衷的褒奖。另一方面,庄园主或许出于不佳的健康状况,或许出于对自己乡绅身份的矜持,对自己的庄园管理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那么他对在庄园里来来往往的仆佣和房客保持疏离冷漠,就更在作者设想的情理之中了。 从作者与庄园主的身份上说,他们各自“处在英帝国的两个极端”[26]。作者之所以成为这样的一个人,拥有这样的人生经历,很大程度上是大英帝国的全球扩张活动造成的。他是大英帝国全球殖民活动的产物。而庄园主则“富有,拥有特权”[27],是大英帝国上流社会或权势阶层在书中的代表人物,是当年海外殖民扩张活动的主导力量。因此,他们所处的位置正好相反;且他们“各自是在不同的文化中心”[28]。之后他们从两端出发,走过几十年斗转星移,在人生的中点相遇。当年意气风发的不列颠贵族已变成完全依赖仆人过日子的病人。仆人离世,他跟着遭遇重大打击,原本病弱的身子越发孱弱了。与此同时,作者却在这几十年中不断成熟,不断地用更加深邃的思想来描述自己的经历,阐述自己的主题,并以此在英国稳稳地扎下跟,成长为一名主流知名作家,成为英国六千万人口中能够发出独立声音的人。因此,虽然庄园主依然拥有众多仆人和广阔的花园,过着旧式的贵族生活,而作者只是庄园中的一个普通的房客,他们之间力量的消长却是相反的。从这个角度来看,以庄园主为代表的大英帝国的昔日辉煌正在慢慢逝去,留下的只有那逐渐荒凉的庄园;而且这庄园与其中的人们都在静静地变成这个帝国中被废弃的“遗迹”的一部分。另一方面,这“遗迹”的出现很大程度上也跟像作者这样的殖民地人群在英国社会的崛起息息相关。20世纪后半叶,来自前殖民地的人们蜂拥而入曾经的殖民宗主国,英国也不例外,在这期间经受了汹涌的移民潮;于是,19世纪传统的英帝国文化开始受到来自前殖民地文化的强烈冲击,从一种单一的国家文化变成兼容并包了世界各地元素的国际文化,它不再纯粹。因此,回望过去,帝国的逐渐逝去或许代表着一个时代的死亡;但展望未来,这消逝之中又孕育着无限的可能,是将来种种社会变化的开端。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