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玄学诗人不同的是,阿米亥营造奇喻靠的不是书本知识之类的间接经验,而是生活经历之类的直接经验。他的生活经历中有太多的真实事件可以提炼成诗,他只需如实处理应接不暇的所见、所闻、所思、所为而已。然而其效果同样令人惊叹,又不显得那么牵强附会。 考古学家回家了, 收拾起他们的黑白棒棒。 一切都测量过。 他们丢下他们的线 像吐出的丝网。 古罗马遗址的挖掘现场 坑穴大开仰躺着, 像一个被强奸的女人遗弃 在旷野里。 全都在露天, 尽管她没有尖叫。 这首《隐基底考古季的结束》(“The End of Archaeological Seasons in Ein-Gedi”)第二节中的奇喻意象令人感到震撼、错愕,但细细品味起来,又不得不佩服诗人联想之奇崛,造喻之贴切。 《从前一场伟大的爱》(“Once a Great Love”)一诗开头就是个惊人的奇喻:“从前一场伟大的爱把我的生命切成两段。/前一段在某个别的地方/继续扭动,就像一条被砍成两段的蛇。”随后,诗人笔锋一转,在两行直接陈述之后,又来了个更微妙、更有创意的类比: 岁月的流逝使我平静下来, 给我的心带来痊愈,给我的眼带来休憩。 我就像有人站在 犹大沙漠里,看着一块标志牌: “海平面。” 他看不见海,但他知道。 就像这样,我处处记起你的脸 在你的“脸平面”之前。 这结尾两节中的奇喻在一般读者看来或许有些费解,其实也不过是基于真实生活经验的联想而已。1994年1月的一天,阿米亥夫妇特意驱车带笔者去游览死海。死海是世界上最低湖泊,湖面海拔为负422米。从耶路撒冷沿高速公路一路向西,感觉就像乘飞机下降一般,两耳鼓膜胀得难受。中途停车,见路边一块石碑,上画一水平标志线,线上下分别是阿拉伯文和英文字样:“海平面”,表示从此往下即进入海平面以下。然而该地位于沙漠深处,四周根本看不到海。尽管如此,看到这块石碑上的字,笔者马上就想到了存储在脑海中的遥远的海。同理,诗人在看不见爱人的地方,只要遇到任何有关提示——“你的‘脸平面’’’,就会立即忆想起“你的脸”。“脸平面”当然是个无中生有又有点儿顽皮意味的生造语,被生拉硬扯来与真实的“海平面”相类比,可谓虚实相生,也不无道理。类似的还有《空中小姐》(“Air Hostess”)一诗中的生造语: 空中小姐说熄灭所有吸烟材料, 但她并未特指,香烟、雪茄或烟斗。 我在心里对她说:你拥有美丽的恋爱材料, 我也不特指。 空中小姐所谓的“吸烟材料”被理解为“香烟、雪茄或烟斗”之类用来吸食烟草的材料的概括性名称。可是,何谓“恋爱材料”?诗人故意不特别指明,这倒更令人想象飞跃,想入非非吧。 所谓悖论,即貌似矛盾、似非而是的陈述,多见于哲学和神学著作中。“新批评家”布鲁克斯认为,诗的语言即悖论语言;科学家陈述真理需用毫无悖论的语言,诗人则只能用悖论语言来说明真理。(3)例如但恩的《神学冥想之十四》(“Holy Sonnets XIV”)结尾那两行著名的惊人之语: 然而,我深深爱恋您,也乐于为您所爱, 可是我,却偏偏被许配给您的寇仇死敌; 让我离婚吧,重新解开,或扯断那纽带, 抢走我,归您所有,幽禁起我吧,因为 我永远不会获得自由,除非您奴役我, 我也从不曾保守贞洁,除非您强奸我。(241) 阿米亥同样是制造悖论的高手。他在《一个人没有时间》(“A Man Doesn't Have Time”)的开头如是写道: 一个人没有时间 有时间做一切。 他没有足够季节以有 一个季节实现每个目的。《传道书》 在这一点上错了。 希伯来圣经中据传为所罗门王所作的《传道书》(“Ecclesiastes”)第三章第一至八节云: 凡事都有季节,天下万务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收获也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喜爱有时,恨恶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新旧约全书》:752—53) 一派老生常谈,阿米亥反其意而用之,顿生陌生化效果,且道出对失常的生存状态的无奈之感。“没有时间/有时间”和“没有足够季节以有/一个季节”不是简单的否定句式,而是矛盾修辞,故而才形成悖论。原因则是有时候人们必须在同一时间做不止一件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