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明清女性而言,“三从”背后是强大的道德约束力,袁枚的三妹素文就是“少守三从太认真,读书误尽一生春”(袁树《哭素文三姊》)的悲剧典型。然而在大约同时代的女诗人细香笔下,“欠三从”意味着摆脱婚姻束缚,更便于一生登山临水、吟风咏月,这虽未必不是有情人未成眷属后的故作旷达,但丝毫没有违背正统女德的焦虑。既然细香频繁使用“弓鞋”,追求表达形式的中国化,且不拘泥于其在中国文学中的固有含义,可以猜测,细香将“三从”这一女德观念拿来为己所用,也是为了追求诗作的中国风味。关于细香对儒家女德的态度,下诗提供了参证: 幽庭绿湿柳丝斜,昨雨微微不损花。梳罢春朝无一事,闲翻女诫坐窗纱。(《闲闺即事》)[10](P94) 诗题后自注“近来读《女四书》”,却营造出一种慵懒闲适的氛围,对日本女性而言,阅读女训书或许与阅读其他中国典籍一样,都只是为了消磨时光和提高汉学素养,未必带有严肃的道德劝诫之意。即便诗中多有女德说教的红兰,自身也并非严格的践行者,她的《旅怀》诗云:“诗书只合毕生业,针黹动抛经日工。举案之贤妾何比,遐征幸侍五噫鸿”[7](P44),后二句虽以贤妇孟光为楷模,前二句以诗书为业、不事女红的行为却恰与儒家女德相抵牾。这与众多明清女作家以“绣余”、“红余”、“针余”名集,声明诗书不误妇工颇有不同(11)。而红兰虽标榜“由来女有三从在,膏沐今皆夫子恩”及“妇无专制是常理”(《乙巳夏,将西归,奉呈象山先生》)[8](上P147),关于其执拗悍戾、与其夫星岩争执得不可开交的轶事多有流传。星岩去世后,红兰声言“我家文派遍湖海”(《云如山人第四编刻成,喜题其后》)[8](下P433),俨然以文坛前辈自居:“书画会上必就正席,向诸文士曰:‘后生,倘有诗作,且由老妇为尔等批正。’星岩门下诸生皆唯唯诺诺,赖山阳门下诸生则甚为不平,窃谓之‘粪婆’(讨厌的老婆子)。”[15]此类行为与其守寡后赠予诗社诸人的“休道老痴难独立,阴柔本自借阳刚”(《写所思赠同社》)[8](下P423)也似乎自相矛盾。由此可见,儒家女德作为一种外来文化,在日本的影响力与明清时期的中国不可同日而语,细香与红兰笔下的“三从”或指代世俗的婚姻生活,或仅仅流于字句,未必有更深层的道德内涵。 (三)本土风物与民族意识 汉诗发展到江户时代,越来越多的诗人开始尝试在中国诗歌的影响之外自辟蹊径。对汉诗中日本风味的评价也逐渐由贬义的“和臭”发展到中性的“和习”,再发展到褒义的“和秀”[16]。本土风物越来越多被描摹歌咏,在女性汉诗人笔下亦有体现: 数户茅檐晚树堆,近湖村落水田开。一齐抽绿灯心草,知是耕余织席来。(《至八幡途中书所见》)[10](P316) 一簇人家水北涯,鸣銮迹没草离离。春风吹湿青蓑雨,寸寸香鱼上钓丝。(《笠置山下作二首》其二)[7](P53) 第一首诗写农忙时节村景,在中国诗歌中亦屡见不鲜,但“灯心草”(12)却是日本风物的代表,也是俳句中夏季的“季语”,翻起绿波的灯心草田、农人编织灯心草席(即榻榻米)的景象在日本文学作品中多有出现。赖山阳评此诗曰:“风土诗邦人多不屑作此,亦恨不使茶山看。”[10](P316)茶山指著名汉诗人菅茶山,以风土诗见长,与赖山阳皆为推动汉诗“日本化”的重要人物,对风土诗的褒扬中,正蕴含着山阳对本土化诗风的提倡。第二首作品虽有“江汉交流波渺渺,晋唐遗迹草离离”(陆游《黄鹤楼》)与“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张志和《渔歌子》)的影子,歌咏的却是本土风物香鱼。因为只生存于清流之中、连内脏亦洁净可食的特性,香鱼在日本文化中被赋予“高洁”的内涵,捕香鱼、食香鱼也是极具节令感之事。红兰之夫星岩有《食香鱼》一诗曰:“芙蓉红浅雨初凉,鱍鱍银刀落夜梁。一段人生快心事,香鱼时节在家乡。”[17]星岩故乡的长良川是著名香鱼产地,此诗的灵感或许来自中国文学中的“西风鲈鱼”之思,但抒情载体却具本土特色。 江户汉诗人寄予最多热情的本土风物当推樱花,女诗人原采蘋有《樱花》诗云: 日出之邦产奇芳,百花坛头独擅场。风韵与梅难为弟,牡丹辟易不称王。 旸谷烟霞春三月,吐芳弄色媚艳阳。折枝罪当一枝指,赳赳武夫犹怜香。 海外商船辫发客,往往载春归殊方。仅入唐山便憔悴,应惭为渠助杯觞。 尤质未免神女妒,翻云覆雨啼红妆。封家有姨颇厚意,嫁与东风入玉堂。[18](P189) 该诗虽袭用旸谷、封姨、翻云覆雨、嫁与东风、玉堂等多处中国典故或中国式表达,着重强调的却是樱花“仅入唐山便憔悴,应惭为渠助杯觞”,“尤质未免神女妒,翻云覆雨啼红妆”的特质,表现出与中国的隔阂与釁隙。与之相类,赖山阳有咏樱之作曰:“蜀树心甘来作婢,洛花颜厚却称王”,“独立东方长擅美,懒从桃李竞芳标”(《咏樱花二首》)[19],将樱花推尊至傲睨群芳的“东方花魁”之位,对“蜀树”、“洛花”的鄙夷中正隐含着与中国文化抗衡之意。 由此可见,江户汉诗人对本土风物的彰显中,蕴藏着强烈的民族意识,这在红兰的长诗《读菅公遗诫》中有更明显体现:“开国比汉后千岁,中古参考李唐制。不害遣使问礼文,亦如仲尼诘周礼。运世岂得无变通,皇天降下菅相公。遗诫备垂和汉辨,起立懦夫救弊风。……人皆武勇五谷丰,永永一姓存禘祭。宜哉州名为神州,古远时迁随东流。”(《读菅公遗诫》)[8](中P345)菅公即平安时代的学者、诗人菅原道真(845-903),在日本被尊奉为“学问之神”。诗中虽追溯了日本仿效唐制、遣使问学的历史,却将之比作“仲尼诘周礼”。菅原道真是推进日本本土文学发展的重要人物,被认为是“和魂汉才”(13)的倡导者,红兰着重讴歌的正是他“遗诫备垂和汉辨,起立懦夫救弊风”的功绩。而“宜哉州名为神州”,“人皆武勇五谷丰,永永一姓存禘祭”诸语,与前文列举的“山川争秀帝图壮,日月并悬文物章。任是唐虞亦犹慊,神州圣统自无疆”之句,都体现着强烈的民族自豪感,甚至对中国表现出居高临下之态。 随着社会的安定与文化的繁荣,江户时代的文人不再甘于屈身中国的光环之下,萌生出与曾经的文化宗主国争胜之心,在作品中积极弘扬“国粹”。赖山阳曾写下六十六首乐府诗咏日本史,与当时日本的六十六州数相合,并声言“我国风气人物,何必减西土。恨余词鄙俚率薄,不足齿汉儿”(《日本乐府跋》)[20]。女性汉诗人笔下的灯心草、香鱼、樱花等本土风物,也同样体现着对本国文化的认同感,构筑出具有乡邦趣味的美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