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逆写”殖民主义历史的文学、文化批评和书写实践中,后殖民理论与后现代理论尽管仍存在许多歧议,却具有极为重要的共通之处:重新书写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历史书写中被制造出的死一般沉寂且缄默的他者的历史,使那些话语霸权宰制下丧失自己声音的被沉默者能够发出自己的呐喊。后殖民批评理论家比尔·阿什克罗夫特等三位学者在《逆写帝国》一书中谈道:“后殖民批评目前主要采取了两条路径:阅读具体的后殖民文本、解读其在/有关特定的社会和历史语境的生产效果;在后殖民话语实践的启示下‘重新审视’(revisioning)比喻——如讽喻、反讽以及隐喻,重新读解‘经典文本’。”他们认为第一种路径更多与后殖民批评的传统紧密相关,因而更赞赏第二种路径,认为其“产生了对于文本性强有力的颠覆性全面论述,产生了打开重要且值得关注的新领域的‘文学性’概念”(24)。笛福在《鲁滨逊漂流记》中不仅确立了最早的殖民地乌托邦神话,而且确立了“侵略与殖民的最初比喻”(25)。礼拜五异乎寻常、聪敏迅捷地掌握了鲁滨逊教给他的语言和生活规范,可我们在文本中却丝毫看不出他自己的言语与意识:其生命与情感完全建立在对“主人”信奉不疑的依托上,其言语与行动完全笼罩在殖民主义者“主人话语”的阴影中,其主体性与个人身份认同完全由殖民主义霸权话语同化并设定,其世界观、自我意识与信仰完全由主人话语归化并形塑。一部笛福自诩为“历史”的“自述传”与“奇异历险”纯粹演变成殖民权力话语的赤裸独白。 德瑞克·沃尔科特在《克鲁索的日记》中形象地描述了语言对被殖民者——那些“善良的礼拜五们”——思想意识的形塑力量。沃尔科特将《鲁滨逊漂流记》称为“我们的第一本书”,肇始了殖民帝国话语霸权的权力交替,由此西方殖民主义文化的三百年历史依次上演。笛福/克鲁索的 话语中承载着的记忆, 恰如传教士给野蛮人带来上帝的言词(the Word), 其形状恰似一只盛水的陶罐, 水滴喷洒,把我们变成 善良的礼拜五们,吟诵着赞美诗, 鹦鹉学舌般重复着主人的风格和腔调, 主人的语言变成我们自己的言语, 我们是一群皈依的食人生番, 向主人学习如何吃掉基督的血肉。 所有的形态、所有的物体都从他那里繁衍生息 我们的海洋之神普鲁透斯 他[鲁滨逊]的日记 承担着家喻户晓的用途; 我们从中定形,其中没有一个种族语言的 安身之所……(26) 语言的力量与以语言为基质的文学形式及历史叙述被整合成一整套的殖民化话语秩序,构建起知识话语的权力关系。被殖民者只能任由自身为殖民者的语言所同化,成为殖民主义话语形成中沉默的他者,没有属于自己的语言、历史和叙述。与莎翁笔下的凯列班不同,在笛福创造的克鲁索“日记”中,能说会道的礼拜五只留下“死一般的沉默”和巨大的“黑色空白”。 与沃尔科特一样,库切尤为关注语言固有的力量与传统现实主义的叙事惯例如何在讲述故事中从根本上形塑主体的文化身份认同及其对世界经验的表征:叙述语言、程式和结构,即罗兰·巴特所说的历史话语或萨义德所说的他者化表征方式,如何再现或错误再现历史,如何“向我们表征或错误地表征我们自身”(27)。 库切塑造出一个迥然相异的礼拜五形象。首先,他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黑人,皮肤灰黑、满头卷发、神情呆滞、一脸的木然: 一个黑影向我飘来,不是一朵云,而是一个周围散发着刺目光晕的男子。 那男子蹲在我身边。他是个黑人:一个满头卷发的黑人,上身赤裸、仅穿着一条粗糙的衬裤。我坐起身,仔细观察着他扁平的面孔,木然的小眼睛,宽鼻子,厚嘴唇,皮肤不是黑色,而是深灰色,干巴巴的,好像抹上了一层灰。(28) 两相对照,这个礼拜五实在难以讨人喜欢,读者可能会联想到那些对黑人貌相贬抑式的描写。其实从该段描述来看,我们只能说,礼拜五就是一个黑人。黑人即黑人,再无其他,他没有笛福凌驾于其外貌特征之上的情感色彩。你可能会喜欢他,也可能不会。他就是这样一个黑人。苏珊会作何感想呢?终于获救的欣喜、安慰与饥渴难耐的迫切恳求被礼拜五的默然完全冲走,她甚至怀疑自己来到了食人岛。 其次,与能说会道的礼拜五不同,这一个礼拜五是“沉默之子”,他的“舌头”被砍掉了,是一个在语言与精神、身体与生理两方面被双重阉割的失语者。身体器官的残缺不仅是殖民历史赤裸裸暴行的印迹,而且可视为一种讽喻:能言善道的礼拜五死寂一般的沉默喻指殖民历史书写被压抑、被褫夺的黑色空白。被殖民者在历史书写中被形塑、被定位,却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没有自身民族语言的安身之地。他们甚至连凯列班愤激的咒骂也不能说出口。 苏珊看到的克鲁叟并不在意礼拜五能够掌握多少英语词汇,礼拜五甚至分不清木柴(wood)与柴火(firewood)的区别: ——“礼拜五知道多少英文词汇?”我问。 ——克鲁叟回答:“如其所需。这里不是英国,我们不需要大量的词汇储备。”(Foe:21) “如其所需”、“足够应付其所需”应该理解为“足够应付我们的需求”。不论是普洛斯彼罗还是米兰达,不论是克鲁索还是克鲁叟,甚至包括苏珊自己,教礼拜五们学习语言其实更多是为了满足自己需要而不是礼拜五们的需求。苏珊反思自己费尽心思教有些愚顽不灵的礼拜五学习英语是不是和荒岛的克鲁叟一样,仅仅是为了寻求一条捷径——用语言使礼拜五更易于顺从自己的意愿: 我心想:我对礼拜五说话是为了教育他、使其走出黑暗和沉默。但真是那样吗?很多时候,我毫无善意可言,使用词语这条最便捷的路径,好让他屈从于我的意志。(Foe:60,着重号为笔者所加)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