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建构着世界经验,是同化、限制、边缘化他者族群的首要工具,是令他者族群哑言和失语的必要手段。话语形成和实践则是建构、限制、表达和表征主体经验的母体,殖民者正是通过形形色色的话语实践把臣服的主体建构成政治的、伦理的和审美的主体。就语言和话语在殖民历史语境中的巨大形塑力,狄克兰·基伯德论述道:“争取命名自身和自己国家的权力的斗争,根本就是在词语中进行的,在殖民语境中尤其如此。因此,对语言的关注,根本不是一种退缩,更有可能是对政治无意识的深层研究。”⑧ 《鲁滨逊漂流记》堪称是“语言殖民主义”⑨的最佳范例,是殖民主义文化文本的典范,开启了贯穿西方殖民知识暴力话语始终的“权力的接替”。在笛福笔下,语言殖民化自然成为驯化他者的开端,《圣经》难道不是鲁滨逊荒岛上唯一的书吗?笛福在两人相遇后不久叙述道:“现在回来谈我的新伙伴吧。我对于他,真是十分满意,我认为该把各样事情都教给他,使他变得有用、灵巧、对我有帮助,特别是要教会他说话,让他明白我的意思。他可真是世间少有的最聪敏的学生。”⑩在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的历史相遇中,语言始终是最基本、最重要的规训工具。语言不仅代表了言说者和命名者的权力,更是构建自我与他者关系的唯一路径。作为最根本的权力工具,语言在构建知识体系和权力关系、给世界命名并制定“话语的秩序”的同时,无疑是支配他者最便宜、最急需、最恰当的工具。鲁滨逊是命名者,是主人,是支配者和宰制者,是安排、制定、构建荒岛社会秩序的人。他不仅是荒岛的国王(荒岛上的一切都隶属于他,包括随礼拜五到来的所有居民),而且拥有不容任何怀疑和反抗的统治权利。他就是荒岛的主人,是全权的统治者和立法者。 这一切正是由礼拜五开始的,正是在礼拜五的语言教化、宗教改宗和主体归化的过程中两人才建立起一种所谓真正的在鲁滨逊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主仆关系:“不久,我就开始和他说话,并且教他和我说话。首先,我让他知道,他的名字应该叫‘礼拜五’,因为我在礼拜五救了他的命,而我这样叫他,是为了纪念这个日子。同样,我教给他说‘主人’,然后让他知道,那将是我的名。我又教他说‘是’和‘不是’,并且使他知道这两个词的意义。”(《鲁》:158)正如普洛斯彼罗教凯列班学说话一样,克鲁索教礼拜五学习英语,并不是为了教他怎样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意思,而是首先要明确谁是主人、谁是仆人;给他命名为礼拜五,只是为了让他记着正是在这一天他被主人拯救,这是一个值得他永生铭记的日子,是他获得重生的日子;最重要的是要教会他说“是”与“不是”,让他明了其中隐含的深义:遵从还是抗拒,一切取决于主人的意愿,而不是其自身的意志、欲求和意图。 礼拜五俨然成为最忠顺、最可靠的仆人的典范和榜样:“其实我用不着采取这么多的预防措施,因为礼拜五对于我实在是一个最忠实、最可爱、最诚恳的仆人,他没有一点脾气,不闹别扭,不怀鬼胎,又听话,又肯干活。他对我一往情深,就像一个孩子对他父亲一样;我敢说,无论在什么场合,他都肯牺牲他的性命来救我的性命。”(《鲁》:160)礼拜五完全印证了鲁滨逊的断言,他后来一马当先从凶狠的狼爪下拯救带路人,又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与巨熊嬉耍、逗主人们一乐。笛福写道:“这对于我们实在是一场很好的消遣。”(《鲁》:232)这也是可怜的礼拜五最后一次出场。在后来的叙述中,即鲁滨逊衣锦还乡、又一次出海航行并重返荒岛,我们再也看不到礼拜五的踪迹。礼拜五的角色已安排妥当,其文化和社会身份已被固化:一个忠实可靠的仆人、一个勤快聪敏的随从、一个改宗信教的虔诚信徒、一个甘愿舍身救主的勇士,礼拜五命定的故事已经落幕,该轮到他退场了。 礼拜五已然退场,鲁滨逊的故事却依旧在一遍遍重演。在历史一次次重演的过程中,在殖民主义、帝国主义话语形成和实践中,礼拜五成为该话语结构不可或缺的他者形象,成为殖民主义他者化过程的最初范例和原型,最终成为殖民主义与帝国主义宏大历史叙事中社会集体想象物所表征的他者。萨义德用他者化(othering)表示被殖民者群体被表征的过程,他们被以否定性、贬抑性方式表征且常被概括为同一种类型。(11)他者化表征方式与殖民主义联手结成“他者”话语,这种本质主义与东方主义的他者话语的实质是现代欧洲帝国殖民扩张的知识-权力装备。霍米·巴巴说:“迫切需要质疑的是他者化的表征方式。”(12)我们今天重新读解《鲁滨逊漂流记》,正是要在互文性以及文学、历史、经济、政治和伦理等交互学科编织而成的文化文本网络中追问他者化的表征方式,探究他者在话语结构、形成和实践中充当的文化符号功能。 巴柔指出,对于他者的表征是社会集体想象物的一种特殊表现形态,“集体想象物所涉及的是文化、权力的参考系:对于选择了它们的作家来说,这是解释性的价值,它使被记录的形象成为一种个人的、甚至是纠缠人的神话;而对于集团来说,历史在任何时刻都可被当时的文化、历史习俗而现实化,而激活。形象犹如一个具有双重可能的神话。……如同神话一样,形象也可具有这种讲述历史、并使之现实化的能力,这段历史是可成为典型的”(13)。鲁滨逊神话一次次被现实化、被激活,其形象业已成为西方集体意识的象征,刻录进一代又一代西方读者的意识中,成为西方殖民主义历史上所有开拓者、宗教传教士与“光明使者”的原型,而礼拜五始终是开拓殖民神话中的他者形象。历史叙事中必然存在对他者的表征与描述,但是他者只能从外部被注视、被研究而且必须缄默不语。历史表征与叙事中,这一自我与他者的悖论关系才是礼拜五“舌头”被砍掉、“礼拜五们”言说权力被剥夺的症结。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