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比较二:时间的形态和作用 除了情节性的削弱以外,《没有个性的人》没有形成传记特征的另一个原因是,它所叙述的时间跨度只有短短的一年,而在典型的成长教育小说中,一年的时间顶多只能构成(甚至不能构成)主人公众多发展阶段中的一个,因为它太短暂,不能容纳一个人生活中所有具有重大意义的阶段性事件,因此也无法形成一个完整的成长教育过程。这种时间跨度上的区别,是《没有个性的人》与典型成长教育小说的另一个重要的形式差异,尽管它与通过传记特征体现的形式差异有诸多交织之处,因而不可能被与后者截然分开,但是,如果说传记特征的形式差异体现出《没有个性的人》和典型成长教育小说各自不同的世界观的话,时间跨度的形式差异则源于两者在创作思想上的不同,而这种创作思想的不同又决定了它们在一个特定的角度上属于两种不同类型的小说。 前面说过,bilden这个概念具有一种动态的时间内涵,它是向着一个理想图像(Bild)运动变化的过程,因此,对于成长教育小说来说,时间是一个必不可少的结构元素,只有在时间的纵向维度中,各不相同的事件才能被作为不同的“阶段”排列在一起,连接成一条运动的轨迹。但是在《没有个性的人》中,时间并未被赋予这样的决定性意义。乌尔里希在小说中出场的时候,他的“成为重要人物”的三次尝试、他在国外留学的经历,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从生活历程的角度看,这些经历本可意味着他成长过程中的几个“阶段”,但是小说所采用的实际处理方式却使得它们并未获得这样的阶段性:首先,对它们的描写只占据整部小说中的很小篇幅(每次尝试各一章,“国外留学”甚至只是寥寥数语地带过),它们只是被一带而过地简略介绍了一下,而不是被详尽地叙述细节和过程;其次,它们出现在小说的“序言”部分而非主体部分,这使得它们就叙事而言仅仅履行了一种“背景交待”的功能。最后也是最根本的:它们是从当前时间的角度回顾性地加以介绍的,这使得它们被放置在小说叙述的时间范围之外。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们是没有时间性的。 换句话说,小说似乎并不特别关心乌尔里希的过往经历,它匆匆掠过它们,径直来到乌尔里希已经32岁的“现在”,只是在这个点上,时间才开始进入叙述之中。因此,从叙事的角度说,这个点才标志着乌尔里希的故事真正的开始。不同于小说文本在形式上的开头,它意味着一种内部时间运动的启动。那么是什么因素诱发了这一开始?在这个时间点上发生了什么事?弄清这个问题,对于理解《没有个性的人》与典型成长教育小说在性质上的异同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 从小说中可以得知,在乌尔里希32岁这个时间点上,发生了三件直接与他相关的事情:一,他从国外回来了;二,他在报纸上读到了一份关于“天才赛马”的报道;三,他正式结束了他的第三次尝试。这三件事的意义在于,它们划定了小说的主题范围,确立了它所要思考的对象——成问题的世界和成问题的个人以及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从国外回来”的作用在于,它让主人公仿佛空降一般进入小说所要呈现的这个世界,以局外者的身份来打量它,使其成为被审视的对象,为此,作者设计乌尔里希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国外,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审视所需的足够距离。在这道审视的目光下,奥匈帝国首都维也纳呈现出一座现代大都市的典型面貌:繁忙的车流、匆促的节奏、喧闹的噪音(4-5)。也是在这道审视的目光下,这个以现代都市的面貌出现的现代世界表现出“一种神秘的时代病”:“粗暴生硬的东西变作温和……鲜明的界限到处已经消失……”(62)。当乌尔里希在报纸上读到一匹赛马被认为富有天才时,这个患病的世界终于与乌尔里希这个人发生了直接的关系,他“一下子领悟到,他的整个儿事业上的发展与这匹天才的赛马有着无法摆脱的联系”(46)。正是通过这一领悟,乌尔里希最终决定成为“一个没有个性的人”。为什么呢?因为他在“天才的赛马”这个词组中窥见了一种新的时代精神的全面来临:“天才”这个词原本只被用在发明家、歌唱家和作家这些(作为文化和精神之代表的)人物身上,后来开始逐渐被用在足球运动员和拳击运动员这些(作为生理和体能之代表的)人物身上,最后,它终于被用到了一匹马的身上。这是一个与乌尔里希的三次尝试相逆的发展方向:乌尔里希从军官(生理和体能)走向工程师(技术),又从工程师走向数学家(纯粹的科学精神),但是这个世界评定天才的标准却从文化艺术的精神领域一路下滑到赛马跨越障碍的能力。也就是说,“天才”这种“个性”已经丧失了它的精神内涵,甚至丧失了它的属人性质。评定天才的标准如今只是可以测量的成绩和效率:是否更高、更快、更强,是否取得胜利和成功,它们已经溢出“人”的精神价值领域。如此一来,如果乌尔里希继续在数学家的道路上走下去,最好的结果无非也就是数学领域的一匹“天才的赛马”,与整个世界的各种其它事物没有任何区别,因此,他放弃了数学家这一职业。他意识到,在“天才的赛马”身上所体现出来的这种“人本主义态度的瓦解”可能已经“最终抵达了人本身”(171),他面临着拯救自己的“特性”的任务,面临着自我确认的危机。 通过这一考察我们可以发现,《没有个性的人》的内部时间的启动,是以社会和个人的双重问题化开始的,并且社会的成问题还是个人成问题的诱因。就此而言,《没有个性的人》与典型的成长教育小说之间形成了一种有趣的对比。在传统成长教育小说中,小说内部时间的启动点(通常与小说文本的开头重合)一般来说同样也是个人与社会发生冲突、个人的自我确认出现危机的时刻,但是与《没有个性的人》不同的是,这些小说中的主人公在故事开始的时候往往是“在家里”的,家是他们从小生长的地方,它是一个相对稳定不变的环境,因此,在主人公与环境由无冲突的状态转变为对立冲突的状态这一过程中,唯一的变量只是个人。冲突之所以出现,只是因为主人公长到了一定年龄——必须面对社会的年龄,在此,社会并没有变化,它安然不动地守在原处,等待着主人公与它遭逢的这一刻。即是说,传统成长教育小说启动内部时间的时刻仅与自然意义上的个人年龄相关,它并不含有在《没有个性的人》中出现的另一个变量:社会的变化。这样一来,就可以看出这两种小说在创作思想上的一个根本区别:成长教育小说主要以历时的人为主线,而在《没有个性的人》中,共时的社会上升为主要结构原则,历时的人退居到了次要位置。固然,在典型成长教育小说中,作为外部现实的社会同样也是构成“社会与个人的冲突”这一小说内在动力的一个元素,但在很大程度上,它仅仅是小说主人公的问题,而不是小说本身的问题。而在《没有个性的人》中,“社会”这个主题所占的份额甚至超过了人的主题的份额,“人”的身份特点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适于探讨“社会”问题而设计的,这解释了为什么乌尔里希被设定为一个知识分子、为什么他出场时已经32岁,因为唯有这样,他才能作为一个有能力对社会进行思考的、合格的智识功能体发挥作用。 作为外部现实的共时社会被问题化,这使得时间在《没有个性的人》中往往大段大段地处于缺失状态,甚至可以反过来说:在这部小说中,时间仅仅在为数不多的几个时刻才真正出现。这几个时刻包括:乌尔里希成为“没有个性的人”的时刻(也就是前面所讨论的小说内部时间启动的时刻)、他的“一年的生活假”过了一半、即将因父亲的去世而返回家乡与妹妹阿加特相遇的时刻(它是乌尔里希精神和思想的一个中间转折点)以及构思中的一年生活假结束、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时刻(由于作品未完成,这一时刻具体如何呈现我们不得而知)。除了这几个时刻以外,小说中的内容几乎全部都是平面式铺展的,对于奥地利上层社会各色人等的描绘、对各种不同主题内容的反思和论说,全以一种无时间的方式呈现。前面说过,《没有个性的人》借助论说文式的行文特点突破了一种传记体式的线性叙述方式,这实际上是对一种现代生活感受——即世界的“坏的无限性”——的赋形,而在这里,通过时间的叙述形态和作用的分析,我们会发现,这种界限突破在本质上是通过对时间的取缔来完成的。由于时间只在上述几个点上出现,因此它完全不具有形成封闭框架的能力,甚至连四处漏风的框架都不是,顶多只是几个界桩点而已。这种平面的无时间性在主题表达上产生的一个重要效果是,它使“一切都成为了主题” ,一切都是被分析和思考的对象,而不是单纯的背景。 综上所述,从时间在叙事过程中的形态和作用上看,传统成长教育小说由于没有把时代和社会作为横向变量,因此是典型的以主人公为中心、以时间为结构手段的人物小说,而在《没有个性的人》中,时代和社会这个新的横向变量取代历时的人成为启动问题的首要因素,并由此彻底地改变了小说的形式面貌。如此一来,无论从内容上还是形式上,《没有个性的人》较之传统的成长教育小说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在这个变化过程中,唯一没有改变的,似乎仅仅只剩下了“成长教育”这个作为小说原动力的理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