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朱景冬,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奥克塔维奥·帕斯·索洛萨诺 (Octavio Paz Solozano,1914-1998 ), 墨西哥诗人、散文家、文学批评家、随笔作家、政论作家, 在当代拉丁美洲和世界文坛上享有盛誉。 1990 年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瑞典学院诺贝尔奖评委会对帕斯的文学成就给予高度评价, 说他的作品“洋溢着激情, 视野广阔”,“表现了完全的人道主义精神”, 其创作“将拉美大陆的史前文化、西班牙文化和现代西方文化融为一体”。 一 1914 年3月31日, 奥克塔维奥·帕斯生于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郊区的米斯夸克小镇。帕斯原籍为墨西哥西部的哈利斯科州。祖父伊斯内奥·帕斯是作家和自由派记者, 父亲是律师,曾参加 1910 年爆发的墨西哥民主革命, 担任起义军领袖萨帕塔驻美国的代表。帕斯曾回忆说:“我祖父是一个具有明显的印第安人特征的墨西哥人。外祖父母是安达卢西亚人, 母亲出生在墨西哥。”“那时我们住在一幢有花园的深宅大院里。我们的家庭已开始败落, 由于革命和内战而陷于贫困。家里到处是旧家具、图书和什物, 家境日趋破落。” 童年的帕斯受过天主教的熏陶。他曾进法国人创办的一所马利亚教友派学校读书。家庭、社会和学校的宗教教育一度使他染上了不可抗拒的“宗教热”。他和别的孩子一样去教堂望弥撒, 参加圣餐仪式和其他宗教活动。当他想到历史上那些不信教的哲学家和可敬的英雄被判下了地狱时, 不禁恐惧万分。所以, 他担心他的好祖父能不能得救, 要是被判下地狱, 那就太悲惨了。但是帕斯的宗教热情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回忆说:“我 终于感到厌倦了。这是魔鬼最强大的武器……弥撒那么长, 布道那么乏味, 我的信仰开始冷却了。我腻烦了。这种情绪是对神明的亵渎, 因为我自己意识到了这一点。此外, 我还想念女孩子们。教堂已经变成愈来愈下流的梦幻的源泉。那些梦幻使我的怀疑情绪目益强烈, 进而使我产生了对神明的怒火。有一天我走出教堂, 再一次感到圣餐仪式对我没有益处。于是我在地上啐了一口, 仿佛要把圣饼吐出来似的, 接着又在痰迹上跺了一阵儿, 骂了两句, 向上帝发出了挑战。从那天起我便信奉了具有斗争性的反自然神论。” 少年时代的帕斯跟他祖父一样酷爱文学读物。祖父的藏书室收藏着许多西班牙语作家的优秀作品, 帕斯在那里接受了最早的文学和文化的熏陶。那时他就读完了西班牙小说家佩雷斯·加尔多斯的十卷本系列小说《民族轶事》, 作品所叙述的形象化的现代西班牙历史和作者所刻画的萨尔瓦多·蒙德卢德等生动的人物形象, 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 直到老年他还记忆犹新。帕斯对诗歌的喜爱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除了在祖父的藏书室里读诗外, 他还阅览诗歌报刊, 以“敞开门窗, 让世界文化的新鲜空气进入墨西哥”为宗旨的《现代人》杂志吸引住了他。该刊 1930 年 8月号上刊登的英国诗人艾略特的长诗《荒原》使他着迷, 他一连读了三遍, 后来还读了这首诗的原文。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 这首诗始终是帕斯心目中的一座刻满符号的方尖碑, 并没有因为志趣的变化和时代的变迁而有所遗忘。这首诗的严谨的结构、深远的视野、素材的繁多、完美的构思、形式的新颖奇特等等, 为他后来的创作提供了有益的借鉴。正是由于帕斯对艾略特诗歌的热爱和在诗歌创作上取得的成就,1988 年他被授予“托·斯·艾略特”奖。 帕斯对文学事业的热忱突出表现在创办诗刊上。 1931年, 他才 17 岁, 就和几位年轻朋友合作编辑学生刊物《楼梯扶手》,为文学新人开辟了一块园地。两年后, 他又和同仁们一起创办了另一份刊物《墨西哥谷地手册》。帕斯的第一本诗集《野生的月亮》中的诗篇, 便是先在该刊上问世的。在后来的年月里, 帕斯还创办了《车间》(1938) 、《浪子》 (1942) 、《多数》 (1971) 、《回归》 (1976) 等文学刊物, 通过刊物为促进文学的发展和繁荣作出了可贵的贡献。 帕斯的政治热情也很早就表现出来了。 1929 年, 只有 15 岁的帕斯就积极参加了为争取国立大学自治而爆发的学生运动。 由于“煽动”学生罢课, 帕斯被警方拘留了两天两夜, 并且被禁止进墨西哥的一切校门。 在此后的五六年间, 帕斯先后进圣伊尔德丰索中学(即国立预备学校)和墨西哥大学(攻读哲学和法律)。 1937 年, 帕斯放弃了大学学业, 前往南方的尤卡坦创办劳动子弟学校, 从事教育工作。但是不久他便搁下了这一工作, 在西班牙诗人阿尔贝蒂和智利诗人聂鲁达的推荐下, 应邀参加在西班牙巴伦西亚举行的第二次国际反法西斯作家代表大会。帕斯当时 23 岁, 是代表中最年轻的。这次西班牙之行, 正值西班牙内战开始不久。留给帕斯最深刻最持久的印象当然不是他同作家们的交往以及关于文学与政治问题的讨论, 而是西班牙的一切及其人民:“我亲眼看到、亲手摸到了我小时候从读物和祖父母的讲述中知道的景色、纪念碑和石头;我同西班牙诗人结下了友谊……特别是接触到了战士、农民、工人、教师、青年男女和老人。我从他们身上学到:友谊这个字眼, 就跟自由这个字眼一样宝贵……有一天我和几位朋友躲在一个村子里, 一个农民冒着飞机的轰炸跑到果园为我们摘甜瓜, 并且拿出面包和酒来让我们分享。”此外, 帕斯还曾到已经成为战壕和阵地的大学教室和图书馆访问, 在一个大厅的隔壁就是敌人的驻地。在西班牙耳闻目睹的一切使帕斯的思想发生了巨大变化。他觉得在一个战火纷飞的国家当一个普通公民太惭愧了。他萌发了参军和当政委的念头, 只是由于未受过训练, 没有介绍信和不被人理解, 才未能如愿。但是, 对他的政治观念和文学创作来说, 这次经历却是一个转折点。他在这一年出版的诗集《人之根》、《在法西斯的炸弹下》和《在你清晰的阴影下》, 都明显地反映了这种新的创作倾向:关注人类的命运, 赞颂真善美, 批评伪恶丑, 诗人的个性与社会责任感统一, 从自我升向无我。 在西班牙的一个星期里, 使帕斯难忘的另一件事是见到了用西班牙语写现代诗的三位重要诗人:巴勃罗·聂鲁达、塞萨尔·巴列霍和维森特·维多夫罗。 1938 年回国后, 帕斯又结识了流亡墨西哥的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本杰明·贝雷、秘鲁作家塞萨尔·莫罗和担任法国驻墨西哥外交官的超现实主义诗人布勒东。同这些人的交往使帕斯“睁开了眼睛, 以惊异的目光看周围的世界:它既是本身也是别的”。 1943 年, 帕斯获美国古 根海姆奖学金, 次年又获古本江奖学金, 这使他有可能前往旧金山和纽约研究欧美诗歌, 熟悉美国文学和美国绘画。他读的第一本美国诗歌是康拉德·艾肯选编的现代诗选, 而最令他激动的是欣赏叶芝晚年的诗作。 1945 年 12 月, 帕斯被外交部派往巴黎任职。他本想到那里“参加欧洲的无产阶级革命, 因为那是本世纪的盛大节日”,但是超现实主义吸引了他。他和布勒东参观了爱斯基摩人艺术展, 听他谈论超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和实践。但是帕斯之所以喜欢超现实主义, 主要是哲学和伦理方面的原因。至于诗的实践和美学, 他总是怀疑地看待下意识行为。他喜欢它的另一原因是它仍然完整地保持着破坏性的、诗的和革命的古老观念。但是他发现, 超现实主义作为诗学, 作为艺术尝试, 已经枯竭。帕斯还发现, 在超现实主义中, 总是存在着革命和启示之间的摇摆现象。是革命思想使得他亲近超现实主义的。而当他走出超现实主义时, 他却具有了丰富的启示观念。对帕斯来说, 超现实主义最难得、最富有吸引力的东西是想象、爱情和自由, 因为这是能使世界变得神圣并使之变成真正的“新世界”的唯一力量。对超现实主义的这些理解和认识, 可以认为是帕斯文学创作的另一个转折点。 在后来的岁月里, 帕斯曾相继出任驻日本、瑞士、印度等国的外交使节, 并曾去东南亚、斯里兰卡、阿富汗等地旅行,参观访问, 广泛接触到东方的古今文化。他研究过《周易》、佛经和老庄孔孟, 读过一些中国和日本的文学, 熟悉《红楼梦》的故事和人物, 从英文译过若干王维、李白、杜甫的诗歌, 并醉心于谢灵运和陶潜的山水诗。。他很喜欢日本的短诗俳句, 除了写文章评介外, 还将不少俳句译成了西班牙文。 1968 年 10 月, 为抗议本国政府在特拉特洛尔科广场镇压学生的暴行, 帕斯愤然辞去驻印度大使职务, 前往英国和美国的大学从事研究工作。 1971 年回国, 致力于诗歌创作, 著书立说, 编辑刊物, 参加国内外重要的文学活动。 据不完全统计,帕斯的著述有诗集二十多部, 各类文集和专著近二十部。丰富的创作和卓越的成就, 使帕斯赢得二十多个重要奖项和众多的荣誉称号。其中包括著名的比利时国际诗歌大奖 (1963 )、西班牙评论奖 (1977 )、墨西哥国家文学奖(1977 )、法国尼萨诗歌金鹰奖(1979) 、塞万提斯文学奖 (1981)、美国俄克拉何马大学诺伊斯塔德奖 (1982 )、德国法兰克福国际和平奖 (1984 )、墨西哥阿尔丰索·雷耶斯奖 (1986 )、英国艾略特奖 (1987)、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奖(1988 )、法国文学艺术最高勋章 (1989) 、教科文组织毕加索奖章 (1987), 以及波士顿大学、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哈佛大学、纽约大学授予的名誉博士称号等。 二 在当代拉美文坛上, 帕斯以对诗歌的忠贞不渝、语言表达的生动有力、比喻和形象的新颖美丽、结构形式的精巧新奇而独占鳌头。 他很小就爱诗, 很早就写诗, 很快就崭露头角, 像明星一样闪耀着异彩, 成为西班牙语文学界具有独特风格的诗人和拉美现代诗歌的一面旗帜。 他的诗, 凭借寓义深刻且出人意料的象征表达诗人的各种体验。这些体验都是诗人的真情实感, 同人类的境况和万物的情状珠联璧合, 创造出一种令人惊叹的新现实。。他的诗篇, 不但是个人内心感情的自然流露,也是我们这个世界和我们这个时代的美丽的歌。 爱情与死亡, 快乐与悲伤, 现实与梦幻, 地狱与天堂, 瞬间与永恒, 静止与运动, 历史的追忆, 未来的向往, 人类的和平与友爱, 战争的废墟与创伤……是帕斯的诗作表现的永恒主题。这些主题虽然和历来的文学无别, 表现形式却迥然不同。在诗歌的各种表现形式:形象、衬托、比喻和象征中, 象征在帕斯的诗歌中占主导地位。象征主要以形象为基础, 帕斯诗中的形象是那么生动、自然、贴切, 使人感到他对形象的运用是那么圆熟, 其象征意义或内涵是那么深邃, 使你不能不承认象征描写是帕斯诗歌创作中最出色也是最常见的表现手法, 他的许多诗都是象征技巧运用的典范。 当然, 帕斯的诗歌技巧是多种多样的。在诗歌结构上, 帕斯很喜欢采用“电影摄影术”技巧。这种技巧就是将一个个形象艺术地穿插起来。这样就赋予各种形象以连续性, 给人以动的感觉。为取得这样的艺术效果, 诗人运用了各种手段, 如明喻、隐喻的交替, 比喻和形象的循环, 诗句重叠, 标点省略等。 此外, 对语言的重视和运用是帕斯诗歌创作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帕斯的一生始终和语言打交道, 他认为诗人和语言的关系是争论的、战斗的关系, 对诗人而言, 语言是有生命的创造物。如果诗歌用大家的语言写成, 我们看到的就是一种成熟的艺术……诗人的语言也是他的集体的语言, 否则就不是语言。每句话都包括两方面:讲者和听者。诗的世界不是用字典里的词汇构成的, 而是用人民大众的语言构成的。诗人不是死的语言的富翁, 而是活的声音、每个人的语言的富翁。或者说,诗人运用的是集体的语言。从这些论述中可以看到, 帕斯对待语言的态度是激进的、积极的, 他主张创造、革新, 主张把语言从“清规戒律”中解放出来, 使语言恢复它的自然本性, 恢复它的原始魅力和生命力, 诗人应以大家的、集体的、人民大众的、活生生的语言来写作。在诗歌实践中, 帕斯 写了许多短小精悍、通俗易懂的诗, 如《情侣》、《两个形体》、《行人》、《友谊》等。有一些诗甚至是用日常用语写成的, 更为通俗, 如《中断的哀歌》、《和家道别》、《朴素的生活》 等。 诚然, 不可讳言的是, 帕斯也写了不少晦涩、玄奥、难以理解的诗。如《鹰还是太阳 ? 》中的散文诗、《太阳石》中的某些诗句和比喻, 以及其他一些诗篇中关于时间、空间、“自我”、“非我”、生死、性爱等的描写、表现、比喻和探究等。这是因为帕斯曾受到超现实主义、理想主义、存在主义、象征主义、结构主义、中国的阴阳说、印度的佛教思想、弗洛伊德学说和玄学的影响。但是这类诗, 也并非故弄玄虚, 苍白无物。它们往往以特殊的形式表现诗人的哲学思想, 彼时的心境、感触或文化素养, 对人生况味的体验或感悟, 以及对自然和社会现象的观察和理解。此外, 这类诗在结构形式、表现技巧和意境的创造上也有其特点和可取之处。 帕斯的诗集有《语言下的自由》 (1949 、 1960 、 1979 )、《取暖煤炉》 (1958-1961) 、《白色》 (1967 )、《东山坡》 (1971 )、《诗篇》(1935-1975)、 《向下生长的树》 (1987) 等。 鉴于篇幅所限, 在此仅粗略地介绍一下帕斯的重要诗集 《语言下的自由》和名篇《太阳石》。 《语言下的自由》是帕斯“真正的第一本书”( 帕斯自语),1949 年出版后,1960 年再版,1979 年三版。每次再版, 帕斯都对其中某些诗篇进行修改, 并将一部分诗删去。到第三版为止, 共包括《在你清晰的阴影下》 (1935-1957) 、《灾难与奇迹》 (1937 -1947 )、《为一首颂歌准备的种子》(1943-1955) 、《鹰还是太阳 ? 》 (1949-1950 )和《狂暴的季节》(1948-1957 )等五部分, 近二百首诗。帕斯一向认为“诗歌是对当时、对我们面对的时刻产生的内心和外部反映作出的回答, 诗就像一棵树上的枝、叶和果实”, 不断生长、繁衍。这本诗集中的诗篇就是这样由少而多汇集成的。从表现的内容看, 这些诗是对那个时代的、也是诗人自己所关心的问题作出的反应和回答。例如自由问题, 这是帕斯的重要主题之一。他在《不眠》一诗中写道,自由是必要的面具。在希腊戏剧中, 为了使必要的事情得以实现, 必须有自由。而在西班牙语里, 自由是一种神圣的恩赐。 自由和命运共处, 没有自由就没有命运。《语言下的自由》这个大题目就源于此。这部诗集的整体结构就像一本理想的日记,描绘和反映了一个人的精神和意识的变化和成熟。它的各个部分反映了时间的流动。但是各部分的时间之间并没有严格的时序。然而, 每个部分却是一个具有自己特点的统一体, 其特点就是各有各的语言、风格、音调、节奏、韵律、形式……应该指出的是, 这些特点的形成与帕斯接触到的英语现代诗歌和法国诗歌,特别是超现实主义诗歌有密切的关系。例如在《在你清晰的影子下》这部分诗篇中, 除了与诗人青少年时代的真实生活有关外, 也明显地存在着劳伦斯的影响和诺瓦利斯的《夜的颂歌》的影响。另外, 也多少受到聂鲁达、洛佩·德·维加和“27 年一代”诗人们的影响。再如第二部分中, 《封死的门》那一组诗运用了对话的口吻, 第一次打破了帕斯惯用的讽刺、幽默手法, 同时强调了“唯我”意识。这组诗反映了诗人那些年月的心境, 有些诗直接和诗人不幸的少年时代相关。例如, 《小夜曲》、《秋天》和《失眠》就是他 19 岁身处逆境时写的。其他诗篇除了表现诗人本身的境遇和阅读的感受外,也是社会事件如第二次大战、西班牙内战等的真实记录。那时诗人离开了墨西哥和同伴好友, 生活孤独, 经济拮据, 精神苦闷。他把这一切都写进了诗歌。在诗集的第三部分中, 以《为一首颂歌准备的种子》为题的那组作品写于诗人同超现实主义作家接触之前、之中和稍后的时期。这些诗在两方面与超现实主义背道而 驰:一是运用象征的巨大自由, 二是遣词造句的灵巧自如。诗人同时又竭力避免下意识的支配作用。诗表现的是情感的自然流露, 而不是梦呓。诗是在白天写的。爱情、欢悦、生活在人间的幸福等, 是这些诗的主调:当时诗人刚刚度过两个黑色的年头, 怀着柳暗花明的心情发现了世界的现实, 发现了大海和大地, 面包和美酒, 女人的形体和爱, 以及世间的诸种快乐。 诗集的第四部分《鹰还是太阳 ? 》包括三组散文。第一组《诗人的工作》受超现实主义影响, 不过这种影响主要表现在写作态度上, 实际上是一种反诗歌。题目原为《强制的工作》,主题是诗人每天同语言及其在意识中产生的幻觉作斗争。作品描述和再现了诗人的生活经历。诗人——他的意识——是语言的残酷游戏的舞台。这种游戏激发或反映了诗人的可怕幻觉:在睡眠时, 他和一切人一样, 多次梦见使他毛骨悚然的鬼怪幽灵、可怕的事物。帕斯在文中描述了这些噩梦, 但他不是借助下意识活动, 而是通过遭受到噩梦折磨和损害的意识进行回忆。第二组散文《流动的沙》, 大多是介于散文诗和短篇小说之间的作品。有的是真正的短篇小说, 如《蓝眼睛》、《我和浪头的生活》 和《天使的头》。《蓝眼睛》中的青年为了满足未婚妻的愿望, 持刀拦住“我”, 千方百计要挖“我”的蓝眼睛。但他最后发现“我”的眼睛不是蓝的, 只好溜走。《我和浪头的生活》写一个海浪拉住“我”,“我”把它带上岸, 一道坐火车旅行, 经历了种种危险, 最后回到家中。《天使的头》用一位墨西哥女孩的语言讲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故事。这些作品及运用的语言对拉美散文产生过一定影响, 对卡洛斯·富恩特斯的小说集《戴假面具的日子》也发生过影响。第三组散文《鹰还是太阳 ? 》包括二十二篇作品, 篇篇短小精悍, 都是真正的散文诗。这些诗有三个特点:一是受法国超现实主义作家和更早的作家兰波等人以及某些象征主义作家的影响;二是同墨西哥和西班牙早些的散文 诗相比, 帕斯的这些作品显得更新颖别致, 三是诗篇中第一次引入了诗的理论或者诗的伦理。帕斯本人曾说:“我至今喜爱这些作品。它们几乎都是对墨西哥心理的和神秘的底层作深入的探察。和《诗人的工作》一样, 也是对我本人的一种深入探察。” 诗集的第五部分《狂暴的季节》共有九首诗, 其中包括长诗 《太阳石》。九首诗几乎都较长, 诗句也超出了正常的限度, 仿佛一个个都是做不完的梦, 而在意识中又不愿做下去。其中的每首诗都是在某个不同的城市写的:《废墟间的颂歌》写于意大利那不勒斯, 那是地中海的一个古典世界 ; 《黎明的面具》写于威尼斯, 也是一座古城; 《泉》写于阿维尼翁;《夜晚的重温》写于巴黎, 表现的是失眠者在充满噩梦的城市之夜的孤独;《姆特拉》是诗人首次印度之行时在德里写成的;《没有出路吗 ? 》写于东京 ,《河》写于目内瓦, 表现的都是城市和心灵的孤独;《破罐子》写于墨西哥城, 表现革命后的农村现实;《太阳石》也写于墨西哥城。现仅将其中几首粗略地加以介绍。《废墟间的颂歌》把墨西哥的废墟同希腊罗马的废墟以及现代文明造成的废墟——纽约、伦敦、莫斯科, 并列在一起。此诗写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 整个欧洲满目疮痍, 德国的败落、意大利和法国的黑市,古老的瓦砾堆加上现代城市的瓦砾。联系到现代文明依然存在的弊端——“普遍存在的失业、精神生活的空虚、只顾眼前的自私观念、庸俗的享乐主义和精神上的堕落等, 诗歌的悲观主义具有相当强的现实主义”[1]。诗人呼吁人们从昔日的废墟上重建一个和谐的新世界, 一种甜蜜的生活, 创造美好的明 天。《黎明的面具》中描绘的威尼斯, 一半是黎明所见, 一半是诗人的想象。诗的前五句将不同的现实并列在一起:圣马可广场上的黑夜和星斗是一盘神秘的象棋, 一种游戏, 一种娱乐。古代的魔鬼和天使之间的战斗就是在这种游戏中进行的, 这是中世纪的历史场景。随后又描写了一系列不同的场景、状态、噩梦和其他事物, 直到最后一节没有结尾的结束。《破罐子》所描写的凄凉景象是帕斯的亲眼目睹:1955 年他乘火车前往圣路易斯·波托西和蒙特雷伊, 路经圣路易斯附近的一片荒原。那幅荒席景象使诗人感到痛苦和失望, 于是他便写了这首诗。诗发表后竟招来一片指责声, 说他写了一首“共产党的诗”。其实, 帕斯不过是怀着忧虑的心情描写了革命后墨西哥乡村的真实状况:大地干旱, 只有尘土;河干泉涸, 只有破罐, 群山荒秃, 火山冰冷;巨石在太阳下闪光, 平原像一眼石化的喷泉。面对这满目的凄凉, 诗人禁不住连连发问, 竭力想找到一个答案。 《太阳石》写于 1957 年, 被认为是拉美文学中的伟大抒情诗。诗人从太阳石[2]获得灵感, 激情洋溢, 洒脱淋漓, 赋成长诗 584 行[3]。诗歌内容丰富, 形式独特, 采用电影剪接的技巧,将一系列“非时间”的形象衔接起来, 首尾呼应, 形成环形结构。 全诗这样开篇: 一棵亮晶晶的柳树, 一棵水灵灵的山杨, 一眼随风摇曳的高高的喷泉, 一棵挺拔却在舞动的树, 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 前进、后退、转弯, 但最后总是到达: 作品这样开始也这样结束, 中间分成三十几节叙述, 主要用逗号, 极少用冒号、问号、叹号和删节号, 绝不用句号。诗人在诗中满怀热情地描述古老文化、世界万物、人类命运的变幻、对爱和理想的追求、面对死亡和生存的无能为力……诗歌不受时空的限制, 将历史、现实、神话、梦幻、追忆、憧憬融为一体, 把许多事物、人物、形象、事件汇于笔端, 显示了诗人知识的渊博、想象力的丰富和情感的奔放。 值得注意的是, 《太阳石》具有多层次的神话色彩:关于金星的神话、羽毛蛇的神话、永恒的轮回神话、宇宙再生的神话等。但是对这些神话, 诗中并没有明写, 只能从个别细节和字里行间去体味、联想。另外, 从结构上看, 全诗可以分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 ( 第 1-73 行), 由一系列形象构成。对这些形象, 诗人来加描绘, 仅仅指出它们, 使读者清楚地看到了许多真实的事物:树、水、风、光……以及女人、世界、人类之间 的关系、性爱和诗人的寻求。第二部分 ( 第 74-288 行)写诗人在无尽头的回忆的走廊里兜圈子寻找, 在记忆的迷宫里寻找那一瞬间, 寻找像鸟儿一样生动的时刻, 寻找爱情, 他记起了遥远的少年时代那个真实的姑娘。她的名字是梅卢西娜、劳拉、佩塞弗娜、玛丽娅。但是, 那个姑娘并没有通过时间得以体现,因为“时间不会倒转”。其实那全是梦幻, 真实的只是现在, 只是今晚, 诗人写作的时间, 这一瞬间。第三部分以“马德里, 1937”开始, 显然是指西班牙内战。但诗人没有具体涉及战争, 只是以此作为审视历史的思路。从亚当、埃维尔, 经过基督到托洛茨基和马德罗。时间流逝而去, 那些历史时刻难道没有留下什么?人们的叫喊不算什么吗?“什么也没发生, 只是太阳的一次眨眼”, 只剩下罪人、圣人、魔鬼的咒骂、呻吟和沉默。这是诗人发出的抗议, 是要求改变历史的呼吁。随后, 诗人把这幅场景呈现在我们面前:面对死亡, 两个情人在一个房间里相爱,“为了保卫我们这份永恒, 我们的时间和天堂”。由于爱情, 世界才真实, 才可感, 酒才是酒, 水才是水, 面包才变得香甜。此刻, 女人的形象(艾罗伊莎、佩塞弗娜、玛丽娅)又出现在我们面前。与此同时, 第一部分中的世界和大自然也重新出现,“白昼不朽, 它生长、上升, 使世界出现黎明”, 使宇宙再生。 诗篇的这三部分形成了一种环状运动, 而且不止是一个环形。有白昼——黑夜——白昼的循环, 有空间——时间——空间的循环, 有躯体——意识——躯体的循环,有生命——死亡——生命的循环等。而诗歌的最后一节对第一节的重复以及所用的冒号, 就是暗示一个周期的结束和另一个周期的开始。 这样, 周而复始, 循环往复, 永无止境, 有如太阳石历上的日期, 年复一年, 夜以继日, 没有穷尽地轮转下去。 在谈到《太阳石》一诗的创作情况时, 帕斯曾说:“我收集了一系列经历和往事。但在动笔写时我却无所适从了。我曾说过, 但我还得重复:头几行诗是不由自主写的, 真正是不由自主。我写那几行诗时的状态差不多像患梦游症。写完后我感到惊讶, 因为那些诗句我觉得很美。还有, 那些诗句是十一音节诗, 都那么毫不费力地流动。我没有特别寻找那种形式, 诗句以十一音节的无韵诗形式自然而然地涌出来。我就这样写了三四十行。后来……第二天, 我重读了写完的诗, 很吃惊。我乘车去上班, 路上继续构思, 打腹稿, 到办公室后赶紧写下来。但由于撰稿任务重, 诗歌的流动常常停滞或偏离方向, 我不得不把它引向正路, 帮助它流动。”[4] 这番话道出了帕斯写这首诗的心情和过程。他那丰富的经历和难忘的旧事, 像一股激流冲击他的脑海, 使他不由自主地拿起笔来, 于是形成一条诗的河流:它前进——偏离——再前进, 诗终于写成, 但并没有结束, 像时间、空间、黑夜、白昼、生命、死亡一样, 没有结束, 只是完成了一个循环。一个循环结束, 另一个锚环开始, 无穷无尽, 恰似太阳石历。 注释: [1]1988年8月16日帕斯的谈话。 [2]太阳石,阿兹台克族的太阳历石碑,发掘于1970年,碑重24吨,高3.58米,于1479年至1481年雕成。图案中间是太阳神,四周是代表日月天地纪元的符号和象征物。 [3]据该诗初版注,这个数字和金星的周期(584天)一致。 [4]1988年8月16日帕斯在墨西哥城的谈话。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