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琳甸甸,女,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基金项目: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上古知识、观念与文献体系的生成与发展研究”(项目编号11&ZD103),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天地知识与商周文献研究”(项目编号15CZW013)阶段性成果。 顾炎武曾谓“三代以上,人人知天文”,这一论断的主要依据,就是存在于《诗经》《左传》中的众多天文事象:“‘七月流火’,农夫之辞也;‘三星在户’,妇人之语也;‘月离于毕’,戍卒之作也;‘龙尾伏辰’,儿童之谣也。”(顾炎武《日知录》,甘肃民族出版社1997年版,第1283页)《诗经》中的星象往往承担着特别的表意功能,对这类事象的解读时常会左右到对《诗经》经义的阐释。天文星象本身具有客观性,它与历法、方位之间都有着实在联系,也可以通过推算和模拟加以复原,因此不能以“诗无达诂”作为辨析的终点。在今天,结合新材料与新手段重新检讨《诗经》所涉天象,应当是一项有意义并且可行的工作。 “三星”就是诗经所涉星象中的一个典型案例,见于《诗经》共有三处,分别是《唐风·绸缪》《小雅·苕之华》中的“三星”,《召南·小星》中的“三五”。三首诗中出现的“三星”,被释为参宿、心宿抑或河鼓,影响着历代学者对其写作技法的批评,对文本功能及作品属性的判断。借助现代天文知识与星象模拟工具,我们一方面能判断《诗经》原文的“三星”所指,解明诗篇性质;一方面则得以明确历代《诗经》研究者的阐释依据,理解他们作出不同判断的观念背景与历史语境。 三篇之中,《小雅·苕之华》之“三星”最易辨析。古来对其诗旨亦少异议。录全诗如下: 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 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牂羊坟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鲜可以饱。 毛传谓此诗为“大夫闵时也”,今人一般认为此诗写的是涝灾之年的景象。诗中“三星”,郑笺、孔疏皆以为是心宿,郑笺谓:“喻周将亡,如心星之光。曜见于鱼荀之中,其去须臾也。”然而,除此比喻意义外,就不再有更直接的证据表明“三星”指代心宿了。洪亮吉《毛诗天文考》直用郑说,朱熹则未明言“三星”所指。诸家皆接受《苕之华》是对灾荒年景的描写,“三星”的所指并不影响对诗旨的阐释。 对星象之判断当从节令始,考察诗中其余意象,即可推断此诗所咏时节。“苕”即凌霄花,《尔雅·释草》:“苕,陵苕,黄华蔈,白华茇。”据此可知,诗中“芸其黄”即指苕之黄花,亦称“蔈”。《淮南子·天文训》:“秋分蔈定,蔈定而禾熟。”高诱注:“定,成也。”古人以凌霄黄花盛开为秋分物候,其时应为农获时节。然诗中却空见苕华,人、牲皆饥。将以《苕之华》所咏节令定为秋分,合情合理。 心宿三星作为标志性的夏季星象,不具备象征秋分节令的典型性。这一天的心宿于上午偕日东升,日落后一小时左右即没入地平线。要看到心宿“在罶”之象,只能在这短短的一小时之内。考虑到古代渔捕活动常从入夜始,至天明终,《苕之华》作者对渔捕一无所获的感叹,当在天明之时,而此时的心宿还尚未升起。最后,从光学角度而言,假如诗人身临鱼罶之前俯身察看,水中映照出的只可能是天顶群星,不可能是远在西方地平线,欹然将落的心宿三星。因此,将三星释为心宿,既忽视了星象对节令的象征意义,又不符合夜渔的时间规律。 既具备对秋分的象征意义,又能在这一天出现在凌晨,且能映于水中的“三星”之象,只可能是参宿三星。秋分前后的参宿于夜半东升,直至日出前仍高悬南天。夜渔终了,东方未明,诗人俯观水面,空罶中映照出的正是高悬头顶的参宿三星。 综上可见,《苕之华》中的“三星”只有释为参宿才能成立,全诗所涉意象俱为对物候的书写:在一个荒年的秋分前后,诗人于天明时分结束夜渔,察视篓中却空无所获。凌霄的耀耀黄华,参星的凛凛寒辉,秋分物候的“合时”反衬着荒年的“不时”。 《召南·小星》中的“三星”,争议更大,定论更难。录其全诗于下: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 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寔命不犹。 《小星》将“三星”与“五星”连称,并呼为“三五”。历代学者对“三五”的含义各执一说。毛传释其为“三心五噣”,即三星为心宿,五星为柳宿,郑、孔从此说。然而如笺所云,“心在东方,三月时也;噣在东方,正月时也”,心、柳二宿不可能同时见于东方,何言“三五在东”呢?郑玄的解释是,正因为三星与五星并非出现于同一季节,所以此句就是对终年星象的一个概括。毛诗以《小星》为美夫人德行之诗作,从而指出“小星”非谓“三五”,而是指代伴随着三心五噣这样的大星宿,出现于夜空中的无名之星。在此基础上,再进一步以“三五”喻贤夫人,以“小星”谓群妾,在阐释上也能自圆其说。然而从诗篇的语法结构来看,“嘒彼小星”语气未断,下句又另说“三五”,诗义不畅;且上句“三五在东”综括全岁,下句“维参与昴”又专咏冬季星象,这与诗歌的复沓结构殊不相称,毛、郑之说恐不成立。朱熹《诗集传》直言“三五,言其稀”(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2页),认为“三五”非指特定星象,而是对星辰疏渺之景的写照,吟咏的应该是初昏或将旦时的天象。但在诗义上,朱熹仍从毛、郑之说,只是未推求“三五”与“贤夫人”之间的喻指关系,只将“三五”视作清新的写景之语。 洪亮吉似乎同样认为毛、郑的解释过于迂曲,于诗义不通,不过他提出的解释相形之下更为复杂。《毛诗天文考》认为,“三五”共有十五颗星,所指代的是心宿三星、亢宿四星、氐宿四星、房宿四星。此四宿为夏夜群星,若按洪说,则此诗上篇咏夏夜,下篇咏冬夜,上下两篇为对应关系,亦可成理。接下来,洪亮吉援引孔疏认为,“三五”虽为星象,却不可能对应下篇的“参昴”,因为昴宿共有七星,“五既非昴,则三亦非参”(洪亮吉《毛诗天文考》,广雅书局光绪十七年版,第1页)。这一推论存在两个主要问题:其一,昴宿是一个疏散星团,肉眼所视数目未必绝对,例如其星数目于印度文化中为六,于希腊文化中为七(在印度神话中,昴宿星团是战神室建陀的六个母亲,希腊神话将昴宿星团中的七颗星称为普勒阿得斯七姐妹);且星宿的建构具有主观性和历时性,唐人、清人以昴宿为七,未必周人也以昴宿为七;其二,即使五星非昴,也不能就此推论三星非参。 针对“五星非昴”这一因知识发展而产生的思维定势,王引之提出了极好的反驳。王氏借汉纬《论语比考谶》“五老游渚,飞为流星,上入昴”的传说,证明汉时曾以昴宿为五星,故“三五”即为下章的“参与昴”(王引之《经义述闻》,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版,第138页)。闻一多进一步从音韵角度佐证王说,认为“昴为五老,昴讹为老”(《闻一多全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卷,第43页)。若是,此篇当反映冬季入夜时,参、昴二宿初升时的景象。王先谦从该说:“诗盖即一日夜行所见之星以起兴,必不举终岁更见之列宿。”(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湖湘文库(甲编)》,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122页)并在此基础上重新解释诗旨,谓为小吏夙夜奔忙之叹。 以上四说虽皆能成理,却有迂直之别。《小星》一诗,若用朱说,则为h具民间色彩的清新小诗;若用洪说,则为上篇咏夏,下篇咏冬的对称诗作;若用王说,则为感发冬夜事象的即景之作。仅就对“三五”的论证而言,毛、郑之说伤于过曲,且害于诗歌结构之美;洪说虽然同样过曲,但构造出上下篇的对称结构,不乏新意;朱说简朴质直,但未能考虑上古以天文事象入诗的特殊性;王说兼顾了诗歌上下篇作为整体的同一性,其以三星为参,五星为昴的推理,简洁有力,较他说为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