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良久有回味:北宋南食书写的政治语境与文化内涵 南食登上宋人餐桌,逐渐消去蛮夷烙印,南食北馔之优劣立场也发生了转变,故南食在宋诗中得到更热切的关注和描写。新食材成为新诗料,北宋诗人对新接触的南食往往详述其产地与传播之况,以及生态特征,这类南食诗表现出格物致知的知识主义倾向和博物学兴盛的时代氛围,如初期以欧阳修诗歌为中心的一批记录初食车鳌、芡实、银杏印象的系列作品,关于此点,前文提及的陈素贞著作中已有详细论述,故此从略。而随着南食诗叙事的深入,除从以上三方面描写南食外,诗人还赋予南食更深刻的象征意义与人文关怀,借它们的新异特征寄寓新的政治伦理、人生理想及审美趣味。总之,宋代南食书写极普遍且包涵深广。美国学者尤金·N·安德森《中国食物》研究发现“宋朝食物方式的变化在文学比喻中有反映……对特殊膳食最常见的比喻,在该时代的诗作中却多为鱼类”(27),可谓敏感地发觉了日常生活内容变迁对文学和文化的影响。不少学者关注到宋人以味喻诗的现象,将之作为宋代诗学趣味的独特表述(28)。若仔细考察可发现,不论咏食言志,还是以味喻诗,喻体常是南食,除宋人话头中常见的橄榄和笋,如苏轼喻黄诗为蝤蛑、江珧柱,读孟郊诗而喻之为小鱼、彭蚏,杨万里欣赏“霜螯略带糟”的诗味,无一例外。总之,深入考察宋人南食书写,不难发现其揭示出宋代士人阶层与社会文化的逐渐演变过程。笔者拟以宋人橄榄诗为中心,考察宋代士人南食书写逐渐演变的过程,从中窥探北宋一百多年间政治格局的变化及文化转型。 宋代最先在诗歌中关注橄榄并专题吟咏的是王禹偁。其《橄榄》将这种南方奇果“皮核苦且涩,历口复弃遗。良久有回味,始觉甘如饴”的特点喻为忠臣之辞,逆耳而有用(29)。王禹偁虽为北人,且该诗托物言志,融入了其自身仕宦遭遇,但对橄榄特点的把握,可谓精练深刻,对这一文化意象的发掘具有开创意义(30)。笔者上文曾论及北宋前期南人北来的社会背景对士人南食书写的影响,实际上这种社会变局在南食书写中有所反映,如早期积极描写南食的诗人,主要是此时进入政坛、文坛的南方人。新鲜饮食一传入,便被形诸文字,并在诗会中被积极响应,唱和不绝,常表现出登上政治舞台的南方士人的身份意识。欧阳修、刘敞、刘攽等同题共作的橄榄诗尤为明显,举两首为例: 霜苞入中州,万里来江波。幸登君子席,得与众果罗。中州众果佳,珠圆玉光瑳。媿兹微陋质,以远不见诃。饧饴儿女甜,遗味久则那。良药不甘口,厥功见沉痾。忠言初厌之,事至悔若何,世已无采诗,诗成为君哦。(欧阳修《橄榄》)(31) 材以远见遗,实以苦为诟。华堂娱嘉宾,甘脆陈左右。此物万里来,真味宁免陋。欲观绝伦效,宜与危事遘。江鱼肆潜毒,顷刻辄僵仆。昔酒发狂醒,千日尚沈瞀。性命如危弦,一绝不可救。幸能服刀圭,咄嗟反其旧。此亦天下奇,能使夭者寿。岂殊鲁连子,谈笑解纷斗。功成归海滨,不愿千乘富。(刘敞《橄榄》)(32) 欧、刘二诗均写橄榄自南方进入政治中心的情形,刻画橄榄几个重要特点,颇具深意,可视为南方士人对自身处境、政治地位、才能和抱负的表白。二诗写中州众果珠圆玉润,甘脆适口,而橄榄以陋质苦口、产于殊方见遗,显然有对比意味;写橄榄貌陋味苦而遗味深长,符合士大夫忠直苦谏的自我期待与定位,也切合其弱势地位的表述;写起沉痾、救潜毒的功用正是其入世救时理想的隐喻,刘诗最后还写到功成身退的人生理想,显然以橄榄抒发一己之志。除橄榄外,车螯、蛤蜊、芡实、银杏等南食传入,形诸吟咏之初皆引发过相似的同题竞作、托物言志的风潮。沈松勤讨论宋初百年文坛南北对峙与融合过程时曾指出,欧阳修主盟文坛前后的天圣、庆历、嘉祐年间,正是南北对峙、文道交争,也是融合南北、化合文道的关键时刻,交争双方以石介和欧阳修为代表(33)。上举众多南食诗均产生于此时期,作者多为南方士人,常表现出对南食积极容纳并大力发掘其意义的态度。而颇具对比意味的是,石介曾咏《虾蟆》质问这种南方异味:“是何痴形骸,能吐恶音声。嗟哉尔肉膻,不中为牺牲。嗟哉尔声粗,不中和人情”,依旧中唐以来中原士人的声口,指责虾蟆“殊不自量力,更欲睥睨横海之鳣鲸。自谓天地间,独驰善鸣名”(34),显然带有政治隐喻意味。其是否针对宋初常被中原士人目为“轻巧”“误国”的南人,自不能遽下断论。但无独有偶,梅尧臣曾以《贻妄怒》写南方食蛙习俗,指责这些无端非难,说“饮食无远近,所美贵甘软”“岂须若中州,牛羊烹大脔”,则显然针对那些对南食怀有偏见的人(35)。又如王安石咏车螯,从车螯壳救疾的实用功能与被弃置的遭遇入手,融入了其个人的从政领悟(36)。变法期间“南人误国”之类的观念往往被传统北士作为攻击南士的依据。从这个角度说,王氏车螯诗的身份隐喻亦值得思考。另外,上文提及最先对橄榄价值加以塑造与肯定的王禹偁虽为北人,但据沈松勤考察,王禹偁恰为宋初认同南士、熔铸南北的代表。虽然对欧阳修、刘敞等南方士人与石介、王禹偁的南食书写,不应求之过深,轻易断定其必然蕴含地域性的政治立场,但其地域与身份认同、政治与文学的思想取向,影响着其审视、品尝南食的态度,则无须赘言。 自王禹偁赋予橄榄谏臣之辞的象征意义,宋人对此进行了极大程度的挖掘。随着新士人阶层的形成,橄榄作为一种政治理想和人生追求的象征被广泛接受,递相阐释。橄榄在宋代有“谏果”之称,成为士人对刚毅忠直政治形象的自我期许。如刘攽“若为幽人贞,久见君子淡。甘怀彼包羞,日新此刚敢”(37),赵鼎臣“平生读书苦,求味在橄榄。凛然刚毅姿,身大不及胆”(38),均是明显例子。同时,橄榄初尝苦口、良久回甘的特点,也被宋人注入了对人生历程的哲理性思索。黄庭坚听闻苏辙绩溪病起被召后,言“端如尝橄榄,苦过味方永”(39)。晁说之回首往事,将老境与橄榄相提并论:“惊人老境便如此,还解同尝橄榄无?”(40)宋人将橄榄的味觉特点上升到人生苦后方甜、美好皆出于艰难的哲理层面,是宋人面对忧患的自身命运与社会命运进行的理性思考与调适,显示出与前代不同的正心摄念、安时处顺而坚忍不拔的思想特征。正是在此背景下,许多南食都被赋予这种理性意义,与橄榄一样以味长而常成为宋人书写对象的还有甘蔗、苦笋等南方物产。陈与义、王之望等都将倒啗甘蔗与橄榄相提并论,所谓: 莫嫌啖蔗佳境远,橄榄甜苦亦相并。都将壮节供辛苦,准拟残年看太平。(陈与义《邓州西轩书事十首其四》)(41) 稍稍滋味之,久乃见媚妩。曲终喜奏雅,先病得后愈。功成老大时,亦足酬嘬咀。余生足忧患,备已尝险阻……不知苦尽处,回味有几许。古人倒啖蔗,佳境贵渐取。(王之望《食橄榄有感》)(42) 苦笋在宋代也颇得青睐,被称为“味谏”“谏笋”,形诸讽咏的作品数量庞大。《历代诗话》“谏果”条言: 山谷喜苦笋,尝从斌老乞之。诗云:南园苦笋味胜肉,箨龙称冤莫采录。烦君更致苍玉束,明日春风吹成竹。”东坡赋苦笋云:“苦而有味,如忠谏之可活国。”陆放翁又云:“我见魏徵殊妩媚,约束儿童勿多取。”世亦名谏笋。(43) 所取与橄榄、甘蔗一样,在其象征士大夫刚直敢谏的凛然形象与先苦后甜的人生体验,可见宋人独特的赏味文化。 同时,橄榄回味良久的特点,也进入到文学艺术的审美体验中。在宋诗独特艺术风格形成之初,欧阳修便将梅尧臣诗喻为橄榄,说其“近诗尤古硬,咀嚼苦难嘬。又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44),高度赞扬梅诗曲味余包的诗歌艺术,梅尧臣深以为然,回应道:“欧阳最我知,初时且尚窒。比以为橄榄,回甘始称逆。”(45)自此,橄榄作为一种瘦硬有味的诗学审美取向,常出现在宋人论诗话头中,如: 故人新自广陵来,问我诗囊近何有。吾言淡薄非橄榄,纵可咀嚼聊能久。(参寥《次韵陈敏善秀才见过》)(46) 此诗语散缓,细读有奇趣。譬如食橄榄,入口便酸苦。(惠洪《送觉海大师还庐陵省亲》)(47) 总之,从南方士人的自我定位、政治隐喻、人生哲理的阐发,到诗学审美趣味的喻体,以橄榄为代表的南食受到北宋人广泛关注,从各种南食中咂摸出来的异于传统的“滋味”,成为新鲜热闹的话题。透过宋人对这些新鲜的味觉体验的书写,可以发现新的社会阶层、诗歌美学与新型文化的兴起。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