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浙西词派的词学主张 一般认为,浙西词派主要以康熙十七年(1678)《浙西六家词》之刻而得名,但其形成经历了词学理论上的建构过程。 从源头观之,浙西词派的理论建构与曹溶有关。朱彝尊《静惕堂词序》称曹溶“念倚声虽小道,当其为之,必崇尔雅,斥淫哇,极其能事,则亦足以宣昭六义,鼓吹元音。往者明三百祀,词学失传,先生搜辑南宋遗集,尊曾表而出之。数十年来,浙西填词者,家白石(姜夔)而户玉田(张炎),舂容大雅,风气之变,实由先生。”(31)曹溶为与梅里毗邻的秀水人,自称与王庭“齐名同里”(32)。朱彝尊与曹溶亦师亦友,常常“曲解偷声谱,扉从问字敲。”(33)因此,学界据该《序》视曹溶为“开浙派词之先河者”(34);或认为该《序》“带有‘追赠’的意味”,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浙派“先河”(35)。曹溶是否开浙派先河,笔者已撰另文讨论,兹不赘言。简要说明的是,曹溶“搜辑南宋遗集,尊曾表而出之”,使朱彝尊得以“浏览宋元词集几二百家”(36),编辑《词综》,为浙西词派树旗杨帜,提供了文献依据,起到了引导作用。 其实,与曹溶一样,朱彝尊在盛年以前并无流派意识;盛年以后,随着漂泊生活的结束和心境的变化,以及词名日趋显著,情感世界与艺术追求趋向单一,流派意识渐趋明朗,姜夔、史达祖、张炎等人笔下的“浙词”,也逐渐成了其专门崇尚的对象。朱彝尊的流派意识,大概始于编辑《词综》时,而明确表达流派意识的时间,大约在康熙十七年。其《鱼计庄词序》云: 曩予与同里李十九武曾论词于京师之南泉僧舍,谓小令宜师北宋,慢词宜师南宋,武曾深然予言。是时,僧舍所作颇多,钱塘龚蘅圃遂以吾两人所著刻入《浙西六家词》。夫浙之词岂得以六家限哉?……在昔鄱阳姜石帚、张东泽、弁阳周草窗、西秦张玉田,咸非浙产,然言浙词者必称焉。是则浙词之盛亦由侨居者为之助。犹夫豫章诗派不必皆江西人,亦取其同调焉尔矣。(37) 据杨谦《朱竹垞先生年谱》“康熙十七年”条载,“诏在廷诸臣暨督抚大吏,各举博学之彦。……夏,自江宁应召入都,舍于三里河桥之南泉寺,与李征士良年同寓”(38)。朱、李二人在南泉僧舍论词,实际上是商定词派的理论主张。康熙十二年(1673),朱彝尊开始编辑《词综》,汪森、周贫、陆进、柯崇朴等先后参编,至康熙十七年成书,凡30卷,选唐五代、两宋、金元词人542家,词1945首(包括无名氏45首),平均每人不到4首,但所选20首以上的词人有20家之多,其中属于“浙词”作家的就有10人:姜夔22首,高观国20首、史达祖26首、吴文英45首、蒋捷21首、王沂孙31首、陈允平22首、张炎39首、周密54首、张翥27首。据《词综·发凡》“《白石乐府》五卷,今仅存二十余阕”云云(39),知编者将能见到的姜词均收入其中,另属“浙词”作家的张辑、卢祖皋虽存词不多,但也分别入选11首与14首之多。《词综》成书的第二年,龚翔麟所编《浙西六家词》又刊刻问世。两者是朱彝尊流派意识与浙西词派确立的重要标志。而在朱彝尊看来,一个流派的形成,须先确立词统;有了词统,就有了深厚的传统支撑,也有了明确的风格取向。这个词统就是以姜夔为宗主的传承有序的“浙词”系统,即“词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张辑、卢祖皋、史达祖、吴文英、蒋捷、王沂孙、张炎、周密、陈允平、张翥、扬基,皆夔之一体”(40)。汪森《词综序》对这一词统序列及其审美特征又作了补充说明:“西蜀、南唐而后,作者日盛。宣和君臣,转相矜尚。曲调愈多,流派因之亦别。短长互现,言情者或失之俚,使事者或失之伉。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于是史达祖、高观国羽翼之;张辑、吴文英师之于前,赵以夫、蒋捷、周密、陈允衡、王沂孙、张炎、张翥效之于后。”(41)这些词人虽非皆浙产,却犹如以黄庭坚为宗主的“江西宗派诗者,诗江西也,人非皆江西也。人非皆江西,而诗曰江西者何?系之也。系之者何?以味不以形也”(42)。也就是“取其同调焉尔矣”。 如前文所述,朱彝尊“最爱姜史”的观念,早在他盛年以前就已形成;其《徵士李君行状》又云:“予方避地长水,偕里人诗篇酬和。处士屠爌谓予曰:‘子之才里中罕俪。吾门有李生,将来庶几与子并驾乎。’予遂与君定交。……君兄绳远、弟符与焉。江乡言诗者,目为‘三李’。……于词不喜北宋,爱姜尧章、吴君特诸家,故所作特颖异。”(43)据此可知,论词推尊姜夔,则是朱彝尊、李良年青年时期的主张,只是那时至盛年尚未成为他们唯一崇尚的对象,而且在崇尚什么上,也未形成明确而具体的理论观点,更谈不上为词派树旗杨帜,《词综》的成书,既为在词坛上开宗立派构建了统序,又明确提出了“句琢字炼,归于醇雅”的审美取向,并定于一尊,屏弃“言情者或失之俚”而偏于婉媚与“使事者或失之伉”而偏于豪放两种词风类型。朱彝尊《词综·发凡》云: 世人言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姜尧章氏最为杰出。 古词选本……独《草堂诗余》所收最下、最传,三百年来,学者守为《兔园册》,无惑乎词之不振也。 言情之作,易流于秽,此宋人选词,多以雅为目。法秀道人语涪翁曰:‘作艳词当堕犁舌地狱’,正指涪翁一等体制而言耳。填词最雅无过石帚,《草堂诗余》不登其只字……可谓无目者也。(44) 据宋荦说:“朱锡鬯先生曰:‘词至南宋始工。斯言出,未有不大怪者。’”(45)在令人“大怪”的新论中,又强调姜夔“最雅”“最杰出”,在当时则无疑“怪”之又“怪”!而朱彝尊提出这一新论,首先否定了《草堂诗余》;否定《草堂诗余》,旨在斥黜三百年明词,消除其在当下词坛的影响。《草堂诗余》是南宋书坊编辑的一部词选,其性质为歌伎歌唱而编的歌本,所以词品偏于俚俗,词风侧重婉媚;所收作品偏重于唐五代、北宋,南宋词作选录较少,姜夔词一首未选;《草堂诗余》在明代不断被刊刻,对明代词人的词学观念与创作实践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导致了三百年明词的“不振”。对此,尽管陈子龙等云间诸子以“寄托说”填词,力改明词之俚俗,但在观念与题材上,仍然受《草堂》、明词的影响,谢章铤又说:“昔陈大樽以温、李为宗,自吴梅村以逮,王阮亭翕然从之,当其时无人不晚唐。”(46)所谓“晚唐”,就是“《草堂》、前明余习”。张其锦说:“我朝斯道复兴,若严荪友、李秋锦、彭羡门、曹升六、李耕客、陈其年、宋牧仲、丁飞涛、沈南淳、徐电发诸公,率皆雅正,上宗南宋。然风气初开,音律不无小乖,词意微带豪艳,不脱《草堂》、前明余习。唯朱竹坨氏专以玉田为楷模,品在众人上。”(47)具体揭示了清初浸染《草堂》与明词之风的普遍性,其中就有“浙西六家”中的李良年、李符。即便是“以玉田为楷模”的朱彝尊,也同样没有完全摆脱“《草堂》、前明余习”。徐釚称朱彝尊早期“填词与柳七、黄九争胜”(48)。康熙十八年(1679),陈维崧在称誉朱彝尊、龚翔麟、沈嗥日、李良年、李符、沈登岸等“浙西六家”“词如白石、梅溪,风格轶群贤而上”的同时,也指出了六家词“滴粉搓酥”“啼花怨鸟”之“艳体偏多”(49)的一面。当然,在明清之际,词坛逐渐呈现多元化格局,尤其是进入康熙朝后,以陈维崧为首的阳羡词派的崛起,“稼轩风”以其强劲之力吹拂于词坛,朱彝尊及其他梅里词人也自觉不自觉地染指其间,成为词坛中兴的一个重要标志,但在朱彝尊看来,和姜词相比,这与“滴粉搓酥”的“艳体”一样缺乏“醇雅”;换言之,朱彝尊在以“醇雅”为标准斥黜明词与明末以来的词坛现状的同时,也自我否定了以往取径多样、众体兼备的创作历史。 在这种斥黜与否定中,朱彝尊标举新的词统,重构新的审美标准,张扬新的词学主张,一方面顺应了时代的发展与新的审美需求,一方面出于在理论上开宗立派之需。 蒋景祁说:“浙为词薮,‘六家’特一时偶举耳,故未足概浙西之妙。魏塘柯氏,三世(初岸先生,寓匏昆仲,南陔群从)齐美;武林陆君,南难(荩思、云士)分标。其他作家,不可枚数。”(50)在清初,浙西有杭、嘉、湖三府。至《词综》成书前后,朱彝尊的词名已走出梅里而声誉大江南北,并且倡导新的词学主张,引领新的审美取向,大有领袖群伦之势,浙西群彦望风而归,起而影从,共奉朱彝尊为宗主,也就势在必然了。 当然,浙西群彦归入浙西词派,主要是因为“风气所归,三地词风已倾向一致”(51);而“风气所归”,则又包括在词学主张上也成为朱彝尊的同调,如杭州陆进、嘉善柯崇朴等浙西词人便参与《词综》的编辑。需要说明的是,按照朱彝尊提出的关于“浙词”不以词人籍贯分而是“取其同调”的原则,浙派词人并不止于浙西,严迪昌先生便称高层云为“浙派健将”(52)。高层云字二鲍,号谡苑,江苏华亭人,康熙十五年(1676)进士,官至太常寺少卿,有《改虫斋词》。曹溶评《改虫斋词》:“逼似竹垞、葆馚一路。阅之,乃上凌梦窗、白石,有非竹垞诸公可以尽其长也。”(53)朱彝尊题高层云《罗裙草》也说:“拟乐天、中仙,几于神似。向与谡苑论词,意无不合,今更思与阿戎谭矣。”(54)除高层云外,尚有不少非浙西产者如宋荦、曹贞吉等与朱彝尊在词学主张上“意无不合”而成为同调。宋荦在评论曹贞吉咏物词时指出: 朱锡鬯先生曰:“词至南宋始工。斯言出,未有不大怪者,惟实庵舍人意与予合。”今就咏物诸词观之,心慕手追,乃在中仙、叔夏、公瑾诸子,兼出入天游、仁近之间。 今人论词动称辛、柳,不知稼轩词以“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为最,过此则颓然放矣。耆卿词以“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与“杨柳岸,晓风残月”为佳,非是则淫以亵矣。迨白石翁崛起,南宋玉田、草窗诸公互相唱和,戛戛乎陈言之务去,所谓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者。此竹垞论词必以南宋为宗也。今读实庵咏物十首,仿佛《乐府补题》诸作,而一种渺之思,瑰丽之辞,与夫沉郁顿挫之气,直驾诸公而上之,拟诸白石《暗香》《疏影》之篇,何多让焉。(55) 宋荦字牧仲,号漫堂,河南商丘人,官至吏部尚书,有《枫香词》。康熙十八年,宋荦以刑部郎中出榷赣州期间,编成《宋元五家词选》。据其《宋元五家词选叙》,该《选》就是“因念锡鬯论词以白石为宗,谓实开南渡生面”而编,但未能觅得白石词,“犹有遗恨”;《叙》云:“先是,余得草窗、玉田二种词于京师旧藏书家,静夜吟之,气味良别。作而曰:善言词者,将以细腻、超脱药从前结习。由今观之,细腻孰如周密公瑾氏?超脱孰如张炎叔夏氏乎?迨朱十锡鬯应诏来国门,以示之,欣然曰:‘余于禾中故家所得,若与子有合焉!’乃并出五家写本,周、张两集外,又有所谓《日湖渔唱》者,陈允平君衡氏作也;《玉笥山人词》者,王沂孙碧山氏作也;《蜕岩词》者,张翥仲举氏作也。是五人者,或抽新于宋季,或标颖于元初,虽机杼各出,而以要于细腻、超脱,则均之乎无愧也。于是实庵曹舍人见而悦之,点次评骘,甚平且确。”(56)宋荦在阅读周密、张炎词集的过程中,萌生了以周、张的“细腻、超脱”,“药从前结习”的词学主张;所谓“结习”,就是指柳永的“淫以亵”、辛弃疾的“颓然放”等等。朱彝尊见到宋荦所藏周、张两集后欣然所说“余于禾中故家所得,若与子有合焉”,不仅是文献意义上更是词学思想上的“合”。这种不期而同的“意合”,促使宋荦编《宋元五家词选》,为朱彝尊“论词必以南宋为宗”的词学主张推波助澜,所以在词坛面对“词至南宋始工”之说“未有不大怪者”的情况下,却与曹贞吉心仪此说,也就不足为怪了。曹贞吉,字升阶,又字升六,号实庵,山东安邱人,康熙三年(1664)进士,官至礼部仪制司郎中,有《珂雪词》。当宋荦出其所藏的、被朱彝尊列入“浙词”系统的张炎等五家词集,曹贞吉“见而悦之,点次评骘,甚平且确”,而且其咏物词的创作,“心慕手追,乃在中仙叔夏公瑾诸子,兼出入天游仁近之间”,或“仿佛《乐府补题》诸作……拟诸白石《暗香》《疏影》之篇,何多让焉”。因此,蔡嵩云将他归入浙派:“浙西派倡自朱竹垞,曹升六、徐电发(釚)等继之,崇尚姜张,以雅正为归。”(57) 不过,“崇尚姜张,以雅正为归”,并非高层云、宋荦、曹贞吉、徐釚等人一以贯之的词学主张与创作取向,他们与朱彝尊不期而同,一时成为浙西词派的同调或健将,如同报春的梅花,透露了词坛转型的信息;换言之,朱彝尊从先前取径多样到后来专尚以“醇雅”为审美特征的“皆夔之一体”的“浙词”,不是浙西独有的词学现象,而是顺应了新的审美趋向,率先引领词坛转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