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中国古代对先秦赋探源所给出的结论,经历的是由单源论到二源论、再到多源论的演变过程,各有其合理的逻辑前提和事实依据。以往的赋源论也出现一些以偏概全的命题,需要加以拨正。对先秦赋类作品的追本溯源,不能停留在对历史普遍性的把握和描述,而应从研究对象的特殊性切入进行操作。具体方式是划分时段和类型、锁定写物图貌的基本属性和功能、关注散句用韵的行文规则,聚焦于特殊的句式、句类。特殊性与多源性的有机统一,是先秦赋类作品探源的必由之路。 关 键 词:先秦赋/探源理路/历史反思/现实应对 作者简介:李炳海(1946- ),男,吉林龙井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先秦是中国古代文学的奠基期,也是赋类作品的初创阶段,宋玉、荀子就是赋类作品的开山鼻祖。对先秦赋类作品的原始生成进行追本溯源,至迟从东汉班固就已经正式开始。虽然历经将近两千年的漫长时段,但时至今日,对于赋类作品的起源仍在进行探讨,未能达成普遍的共识。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对先秦赋类作品本身缺少准确的把握和透彻的理解,对与先秦赋类作品相关的文献未能融会贯通,以及学术理念和路数上的局限,都导致对先秦赋类作品的探源长期未能出现实质性突破。在这种情况下,系统梳理以往有关赋类作品起源的代表性论断,进行深入的考量和反思,在此基础上找出破解这个学术难题应取的理路,仍然具有必要性。对于先秦赋类作品的探源,固然需要历史的批判精神,但是,建设性的设想和举措显得更为重要。 一、赋类作品原始生成的单源、二源和多源论 对于赋类作品原始生成所作的探源,中国古代相继出现三种具有代表性的看法,即单源论、二源论和多源论。审视这三种看法的逻辑前提,借鉴和吸收其合理因素,是赋类作品探源必不可少的环节。 (一)班固“赋者,古诗之流也”的探源命题 关于赋类作品的起源,班固在《两都赋序》中作了如下解说:“或曰:赋者,古诗之流也。”[1]1班固所说的“古诗”,主要是指《诗经》。他引用别人的话语,把赋类作品的源头锁定为《诗经》,并且表示赞同。为什么把赋类作品说成是《诗经》的流脉,班固在这里没有作更多的解释,而在《汉书·艺文志·诗赋略》中进行了具体的论述: 春秋之后,周道浸坏,聘问歌咏不行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2]176。 班固从两个方面论述赋类作品的源头是《诗经》。首先,初期赋类作品出自学《诗》之士,它的作者是在《诗经》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其次,屈原、荀子作为早期辞赋作家,他们的作品具有讽谕功能,继承的是《诗经》的传统。由此看来,班固把赋类作品的源头追溯到《诗经》自有其道理,能够自圆其说,“赋者,古诗之流也”的命题有其合理性。 从文本形态考察,初创时期的赋类作品,确实留有《诗经》的烙印。宋玉、荀子作为中国古代赋类作品的奠基人,他们都大量运用四言诗句,把它作为文本的重要构件,宋玉和荀子赋确实存在《诗经》的历史回响。可是,从当代学界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理念加以考量,班固的命题似乎又有不尽合理之处。《诗经》的时代终结于春秋中期,下距宋玉、荀子赋的出现已经二百余年。在此期间,屈原创作的一系列骚体作品相继问世,并且对初期的赋类作品产生直接的影响,怎么能把赋类作品的源头直接追溯到《诗经》呢?因此,当代许多学者对班固的命题有所质疑。其实,班固把赋类作品的源头追溯到《诗经》,自有它的逻辑依据。对于赋类作品的界定,班固秉持的是广义的概念,把屈原所作的楚辞作品也归入赋类。因此,《汉书·艺文志·诗赋略》著录赋类作品,首个栏目依次排列的是“屈原赋二十五篇”“唐勒赋四篇”“宋玉赋十六篇”。先秦时期出现的第一个文学创作高潮是《诗经》时代,第二个文学创作高潮是在战国阶段。屈原、宋玉的作品就是在此期间推出,并且与《诗经》确实存在渊源关系。既然如此,班固根据他对赋类作品给出的广义界定,给出“赋者,古诗之流也”的命题,体现出历史与逻辑的统一,不能简单地加以否定。 班固“赋者,古诗之流也”的命题,在古代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许多论著相继援引,用以阐述自己对赋类作品的看法。对这些论述进行梳理,会发现其中历史演变的轨迹。早期援引班固命题进行立论的,主要关注赋类作品的讽谕功能如何。晋皇甫谧《三都赋序》基本是重复班固《两都赋》前面所援引的段落,在此基础上稍作发挥[3]1872-1873。晋挚虞《文章流别论》道: 赋者,敷陈之称,古诗之流也。前世为赋者,有孙卿、屈原,尚颇有古诗之义。至宋玉,则多淫浮之病矣[4]2644。 挚虞提到赋类作品铺张扬厉的文风,但他主要着眼于赋的“古诗之义”,也就是它的讽谕功能,带有明显的早期赋论的特色。唐白居易《赋赋》开篇写道: 赋者,古诗之流也。始草创于荀、宋,渐恢张于贾、马。冰生于水,初变本于《典》《坟》;青出于蓝,复增华于《风》《雅》。而后谐四声,祛八病,信斯文之美者[5]877。 白居易论赋以班固的命题发端,但是,他所关注的焦点不是这类作品的讽谕功能,而是它的文本特征,主要是从审美角度立论。元代刘因的《静修集·续集》卷三有如下论述: 三百之流降而为辞赋,《离骚》、楚辞其至者也。辞赋本诗之一义,秦汉而下,赋遂专盛。至于《三都》《两京》,极矣。然对偶属韵,不出乎诗之律,所谓源远而末益分者也[6]卷三。 刘因的论述开始一段本于班固的命题,但是他并没有涉及赋类作品的讽谕功能。至末段的议论,则是着眼于修辞和声律,基本是以文学本位立论,对作品的形式颇为关注。清人程廷祚《骚赋论上》援引班固“赋者,古诗之流也”的命题,但他主要论述赋在取材方面与《诗经》的相通之处,同时指出:“赋能体万物之情状,而比、兴之义缺焉。”[7]卷三程氏立论的重点,还是在赋的艺术性方面,而对它的讽谕功能的评说则颇为简略。以上对班固“赋者,古诗之流也”在后代反响所作的梳理,仅是粗线条的,尽管如此,从中不难看出,古代赋源论的总体走势是向文学本位回归,而与政治教化逐渐疏离。当下对赋类作品的追本溯源,应当沿着文学本位的理路推进,而不能倒退回到以政治、经学为本位的汉儒立场。 (二)刘勰辞、赋分立的探源路径 《文心雕龙》分别设立《诠赋》和《辨骚》,明显是把赋和骚作为两种不同的文类看待。萧统所编《文选》,也是把赋类作品和楚辞类作品分别置于不同栏目。上述事实表明,刘勰、萧统所处的齐、梁时期,辞、赋分立已经是学人的普遍共识。其实,早在司马迁那里,就已经出现这种区分。《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写道:“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屈原的作品称为辞,而宋玉、唐勒的代表性作品则称为赋。辞和赋属于不同的文类,这种观念在司马迁那里已经萌芽,刘勰、萧统则通过著书立说、编纂诗文总集,把辞、赋分立的原则加以明确。 那么,辞和赋是否应该加以区分?古代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一种是继承从司马迁到刘勰、萧统的辞、赋分立做法,把二者加以区别。如前面所援引的白居易《赋赋》,他把赋类作品的草创归功于荀子和宋玉,而没有提到屈原创作的楚辞,显然,白居易秉持的是辞、赋分立的观念。清人程廷祚《骚赋论上》写道:“骚作于屈原矣,赋何始乎?曰:宋玉。”[7]卷三这段话把骚、赋分立的观念表述得极其明确。骚类和赋类作品的创始人分别是屈原和宋玉,骚和赋属于两种不同的文类,这是程廷祚根深蒂固的观念。 清人浦铣编纂《历代诗话》,他在收录《史记·屈原列传》之后作出如下按语: 宋荆溪吴氏《林下偶谈》:“太史公言离骚者,遭忧也。离训遭,骚训忧。屈原以此命名,其文则赋也。故班固《艺文志》有‘屈原赋二十五篇’。梁昭明集《文选》,不併归赋门而别名之曰骚。后人沿袭皆以称骚,可谓无义。篇题名义且不知,况文乎?”吴氏之言云尔。余之《赋话》,托始于原,仍班志也[8]11。 浦铣赞同《林下偶读》作者吴氏的看法,认为骚、赋属于同类,不必进行区分。可是从学理和赋类作品探源的实际操作层面考察,把骚和赋加以区分更加具有合理性、可行性。 中国古代对作品类别的划分,总体上经历了一个由粗放到精细的过程。文类的划分必须遵照循名责实、名实相副的原则。屈原创作的骚体,与宋玉、荀子以赋名篇的作品,二者在文本形态上确实存在明显的差异。班固把骚归入赋类,是因为汉代文人的骚体作品往往以赋名篇,班固本人亦是如此,他的《幽通赋》就是用骚体写成。刘勰、萧统明确地将骚与赋加以区分,是文类划分更加精细的体现,是历史的进步。因此,对先秦赋类作品的探源,应当秉持骚、赋分立的理念,而不能将二者混为一谈。 《文心雕龙·诠赋》篇秉持的骚、赋分立的理念,同时又对赋类作品的原始生成进行追本溯源,其中写道: 赋也者,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也。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赋》,爰锡命好,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9]49。 刘勰称赋是“受命于诗人”,继承班固的“赋者,古诗之流也”的命题,把赋类作品的源头追溯到《诗经》。篇末赞语称“赋自诗出,分歧异派”,表达的也是这种看法。《诠赋》篇又称宋玉、荀子赋是“拓宇于楚辞”,是从楚辞分化出来的。在刘勰看来,《诗经》是赋类作品的远源,楚辞则是赋类作品的近源,是它的直接源头。那么,楚辞的源头是什么呢?《文心雕龙·辨骚》篇作出如下回答:“固知楚辞者,体宪于三代,而风杂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也。”[9]28刘勰承认屈原所作的楚辞有多个来源,《诗经》是它重要的源头。这样一来,《文心雕龙》一书就勾勒出由《诗经》到楚辞、再到赋的演变链条,体现的是文学进化论的理念。 刘勰的上述文学进化论的理念,在古代得到广泛认同,成为描述先秦文学演变的重要依据。明代郝敬《艺圃伧谈》称:“三百篇之变而为骚者也,骚之变而为赋者也。”[10]2896这是把《诗经》、骚和赋作为前后相继的文类看待,骚出于《诗经》,赋出于骚。清人程廷祚《骚赋论上》亦称:“盖风、雅、颂之再变而后有《离骚》,骚之体流而成赋。”[7]卷三这种描述合乎先秦文类演变的实际,是“一代有一代文学”理念的体现。有鉴于此,对先秦赋类作品的追本溯源,应该采用骚、赋分立的处理方式,把先秦楚辞视为宋玉、荀子赋的直接源头,而不是把它归入赋类。 (三)章学诚赋源多极论的观照视野 班固、刘勰对赋类作品原始生成所作的探源,基本是在诗歌和韵文系统内部进行,勾勒的是这类作品单线演变的轨迹。清人章学诚则以更加开阔的视野追溯赋类作品的生成,指出它的多源性。他在《校雠通义·汉志诗赋》中写道: 古之赋家者流,原本诗、骚,出入战国诸子。假设问对,庄、列寓言之遗也;恢廓声势,苏、张纵横之体也;排比谐隐,韩非《储说》之属也;征材聚事,《吕览》类聚之义也[11]1064。 章氏一方面继承传统说法,认为赋类作品的源头有《诗经》、楚辞,另一方面,又指出赋类作品与战国诸子著作的密切关联,并从作品的体势、表现手法等方面加以论证。《韩非子》《吕氏春秋》的成书时间晚于宋玉、荀子赋,对先秦赋类作品的探源可以排除它们。早于或与宋玉、荀子同一时段的诸子著作,确实是先秦赋类作品探源必须关注的对象。当然,章氏的具体论述也有偏颇之处,后文将予以拨正。尽管如此,章氏对赋类作品进行探源所显示的开阔视野,还是颇为可取的。 在诗歌和韵文之外追寻赋类作品的源头,这个进程在章学诚之前就已经开始。宋人章樵的《古文苑》注就指出,宋玉的《钓赋》可以与《战国策·楚策四》所载赵国使者魏加的射鸟之喻相互印证,“意与此赋正相类”[12]65。明代胡应麟《诗薮·杂编》亦称:“《钓赋》全仿《国策》射鸟者对。”[13]247与《钓赋》颇为相似的射鸟者对见于《史记·楚世家》,而不是《楚策四》所载赵国使者魏加的射鸟之喻。 从章樵到胡应麟,都是在诗歌和韵文之外寻找《钓赋》的源头,把目光投向史传之学。章学诚则是聚焦于先秦诸子著作,从那里发掘赋类作品原始生成的要素。对先秦赋类作品的探源,应该延续并拓展这种路径,采用多维观照的视角,找出先秦赋类作品的多个源头。先秦赋类作品多源生成,它所依托的文献体制也多种多样,由此而来,宋玉、荀子赋的文本形态存在明显的差异,宋玉赋本身也没有固定的体制,所以,称它们是先秦赋类作品,而不是赋体作品。体无定式,只能以类称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