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拗句与“又一体” 虽然律句是唐宋词调的普遍形态,拗句亦不可忽视。万树在《词律·发凡》中对前人词谱中将拗句改为律句的做法曾提出批评,陈廷敬等人的《词谱》中,对拗句更十分重视,《词谱·凡例》云: 词有拗句,尤关音律。如温庭筠之“断肠潇湘春雁飞”“万枝香雪开已遍”皆是。又有一句五字皆平声者,如史达祖《寿楼春》词之“夭桃花清晨”句,一句五字皆仄声者,如周邦彦《浣溪沙慢》之“水竹旧院落”句,俱一定不可易,谱内各为注出。 在这些拗句中,“断肠潇湘春雁飞”出自温庭筠《遐方怨》,其下片亦为拗句:“梦残惆怅闻晓莺。”“水竹旧院落”出自周邦彦《浣溪沙慢》,五仄连用,马子严此调作“璧月上极浦”,亦是五仄连用。这种情况的拗句,由于有相类情况的佐证,便可以成为词调的拗体。而如“万枝香雪开已遍”出自《蕃女怨》,为唐宋孤调,“天桃花清晨”一句并不见史达祖词,史词此调首句为“裁春衫寻芳”,亦为两宋孤调、孤例。如孤调孤例,无其他同调作品相证,难说“一定不可易”。而《词谱》所举以上各例,由于或为孤调,或仅有一种调式(体式),这类拗句便均与“又一体”没有关系。 这里我们要讨论的是,在同调同句之中,经常存在既有拗句又有律句的情况。在对其字声的比勘中,《词谱》等书不仅将不同类型的律句混校,也常常将拗句和律句混校,这也经常使一句之中的字声混淆莫辨。且看《喜迁莺》慢词调。《词谱》以康与之词为正体(句处用逗号,韵处用句号): 秋寒初劲。看云路雁来,碧天如镜。湘浦烟深,衡阳沙远,风外几行斜阵。回首塞门何处,故国关河重省。汉使老,认上林欲下,徘徊清影。 江南烟水暝。声过小楼,烛暗金猊冷。送目鸣琴,裁诗挑锦,此恨此情无尽。梦想洞庭飞下,散入云涛千顷。过尽也,奈杜陵人远,玉关无信。(《词谱》卷六,第1册,第374—375页) 《喜迁莺》全调103字,《词谱》所定之谱竟然除韵字外,仅有16个字是定声,其他均是可平可仄。《词谱》之所以定出这样的谱式,原因既有将不同类型的律句混校,更有将律句和拗句一起混校。不同类型的律句混校这里不论,这里我们只讲拗句。在此调中,上片第二句“看云路雁来”、第七句“回首塞门何处”,下片第二句“声过小楼”、第七句“梦想洞庭飞下”,虽然康与之皆作律句,但宋人亦多有拗句。 此调始见蔡挺,蔡挺生活时代远较康与之为早,下面是蔡挺词: 霜天清晓。望紫塞古垒,寒云衰草。汗马嘶风,边鸿翻月,垄上铁衣寒早。剑歌骑曲悲壮,尽道君恩难报。塞垣乐,尽双鞬锦带,山西年少。 谈笑。刁斗静,烽火一把,常送平安耗。圣主忧边,威灵遐布,骄虏且宽天讨。岁华向晚愁思,谁念玉关人老。太平也,且欢娱,不惜金尊频倒。(《全宋词》,第1册,第197页) 蔡挺词与康词比较,除了换头用短韵外,最大不同则是字声方面上下片有四处拗句,上片为“望紫塞古垒”“剑歌骑曲悲壮”,下片为“烽火一把”“岁华向晚愁思”(“思”作去声),蔡挺词四处拗句显然是特意的安排,不能与康与之的律句体混校,应列又一体。而检宋人词作也多有与蔡挺拗句相同者,如李纲“江天霜晓”一首上片作“对万顷雪浪”“浅沙别浦极望”(《全宋词》,第2册,第907页);无名氏“早梅天气”一首上片作“正绣户乍启”“翠娥侍女来报”(《全宋词》,第5册,第3769页);至于黄裳“雕栏闲倚”一首,上片作“瑞雪霁浣出”“洞开路入丹汉”,下片作“东海一老”“圣贤电拂休笑”(《全宋词》,第1册,第377页)⑨,则全与蔡词相同。这就说明,虽然康与之的律句体是宋人常体、正体,但蔡挺的拗句体也是此调的重要体式,应单独列“又一体”。 不仅蔡挺的拗句需列别体,经过比勘发现,此调尚存在另一种形式的拗句体,我们看姜夔词: 玉珂朱组。又占了、道人林下真趣。窗户新成,青红犹润,双燕为君胥宇。秦淮贵人宅第,问谁记、六朝歌舞。总付与。在柳桥花馆,玲珑深处。 居士。闲记取。高卧未成,且种松千树。觅句堂深,写经窗静,他日任听风雨。列仙更教谁做,一院双成俦侣。世间住。且休将鸡犬,云中飞去。(《全宋词》,第3册,第2180页)⑩ 姜夔词自注“太簇宫”。与蔡词、康词相校,上片第七句和下片第八句各添一字作七字句,上下片结韵各添一韵,属于《喜迁莺》的同调异体。《词谱》虽然列出姜词又一体,但是并未指出它同时又是拗句体。姜词上片“秦淮贵人宅第”和下片的对称位置“列仙更教谁做”,均为拗句。而这两处拗句与蔡挺词相比,同在上片第七句和下片第八句,但是类型不同,蔡词为仄拗,姜词则为平拗。检宋人魏了翁、陈著、蒋捷等人词,虽然句韵又与姜词小异,然在此二处皆用拗句,类型又与姜夔词完全相同。这也足以说明,《喜迁莺》词调,确有姜夔拗句一体。这两处句法的字声,既不能和康与之的律句混校,也不能和蔡挺的拗句混校。 拗句体于唐五代令词调中即有,如李白《清平乐》五词,下片首句分别为“日晚却理残妆”“女伴莫话孤眠”“尽日感事伤怀”“花貌些子时光”“盛气光引炉烟”(11),均为拗句。不过,如《清平乐》这样的拗句体在唐宋令词调中并不多见,它的大量存在还是体现于宋代慢词调之中。这与同调同句的律句存在不同类型的情况正好相反。 即以柳永词调为例,如《雨霖铃》《八声甘州》《玉蝴蝶》《尾犯》《昼夜乐》《望远行》《西平乐》《锦堂春》《醉蓬莱》《黄莺儿》《早梅芳》《斗百花》《笛家弄》《女冠子》《尉迟杯》等皆有拗句。在随后欧阳修、苏轼等人的创调中亦有大量拗句,我们看欧阳修的《看花回》: 晓色初透东窗,醉魂方觉。恋恋绣衾半拥,动万感脉脉,春思无托。追想少年,何处青楼贪欢乐。当媚景,恨月愁花,算伊全妄凤帏约。 空泪滴、真珠暗落。又被谁、连宵留著。不晓高天甚意,既付与风流,却恁情薄。细把身心自解,只与猛拚却。又及至、见来了,怎生教人恶。(《全宋词》,第1册,第149页) 此词中拗句很多,如“晓色初透东窗”“恋恋绣衾半拥”“万感脉脉”“春思无托”“却恁情薄”“怎生教人恶”等等。应该说,柳永等人在进行慢词创作时,在句法上一方面通常遵循律句的基本规则,另一方面,在很多时候,又绝不仅限于律句,而大量使用拗句。从宋初至宋末,从柳永至姜夔、吴文英,新生慢词调中通常多有拗句。 虽然与律句相比,拗句在唐宋词调句法中并非常态,但却是唐宋词人创作中十分重要的现象,特别是在慢词调的创作当中,它既是对律句的乖背,同时也很可能与所配音乐有某种联系,毕竟很多拗句是词人有意为之的,但具体有怎样的联系,亦难以考索。慢词调中大量拗句的存在,使词调字声更加灵活多变。同样,在对词体归纳总结时,当同调同句既有拗句又有律句的时候,我们应视情况为词调拗句另列别体,当然,将词人的偶然运用和有规律的安排区别开来,尤为重要。 值得肯定的是,《词谱》编纂者有时还是注意到了同一词调既有律句又有拗句现象的,如《贺新郎》词调,《词谱》以叶梦得“睡起流莺语”一首为正体,而此词上下片第四句分别为“吹尽残花无人问”“无限楼前沧波意”,均用拗句,这与苏轼词相同。对此,《词谱》云:“前后段第四句,惟此词及苏词,俱作拗体,余各不同,若校注入谱,恐易混淆,填者任择一体宗之可也。”(《词谱》卷三六,第4册,第2595页)不过,遗憾的是,由于《词谱》的编纂者众多,并没有确立清晰、统一的词调体式理念,也由于唐宋词体的发生演变十分复杂,更多时候,《词谱》中拗句与律句混为一体。 而从词调体式发展情况来看,同一词调,拗句向律句转化也是一个总的发展趋势。如上举《喜迁莺》慢词,蔡挺多作拗句,康与之则为律句之体,律句之体也成为此调盛行常用之体;《看花回》欧阳修多用拗句,蔡伸则主要为律句;《贺新郎》调,苏轼、叶梦得作拗句之体,但后来词人创作,除偶用拗句之外,律句亦是流行之体。大抵填词之人,亦是作诗之人,更习惯于使用律句,以律句为词,与用拗句为词相比,应该更加容易把握得多。 因为词人使用不同的律句类型或拗句,而令同调同句平仄字声迥异,这种情况在唐宋词人创作中还是相当普遍的。而在词调体式的归纳分析中,将不同类型的律句混校或者将律句与拗句混校,只会使一句之中的字声混乱,如此制定出的词调谱式,一方面令习作者无所适从,也极可能因此填写出字声上不伦不类的作品;另一方面,它更根本上违背了唐宋词人创作的基本规律,因为在唐宋词人的具体创作中,使用何种律句类型,是作律句还是作拗句,常常是确定且有意识的,虽然这种有意识的创作和音乐配合之间的关系如何,我们尚不清楚。通过分析同调不同类型的律句和拗句的平仄字声,在辨别偶用的前提下,析分正体与别体(又一体),纠正前人对体式归纳的疏漏,这既是对唐宋词调体式本身的一种还原,也会对时下的词体创作提供有益的参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