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孟浩然诗歌蕴含着楚辞、西曲之情韵。绵密的叙事、连续的画面、流动的思绪激荡着襄阳民歌柔婉的乐章,歌乐的体式、连续的用韵、咏叹式的词句涵融着西曲复沓的曲式,旖旎的风物、艳冶的游女、宴欢的景象演绎着楚歌绮丽的情调。自然流动的辘轳体诗章、回环咏叹的乐府体曲式、清绮纤秾的《文选》体格调展现了孟浩然诗歌流丽的品格。 关 键 词:辘轳体/乐府体/《文选》体/楚辞/西曲/襄阳民歌/孟浩然诗歌/流丽品格/传承 基金项目:中央高校专项基金重点项目“楚歌研究”(CSY12048)。 作者简介:萧晓阳,男,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古代诗文 孟浩然诗歌以平淡自然见长,然而明人胡应麟论孟浩然诗风时称:“孟诗淡而不幽,时杂流丽。”[1]2534指出了孟诗以简淡为宗,杂以流丽之风。六朝文风绮靡,西曲文辞艳冶,襄阳民歌情致婉丽,自然会熏染到孟浩然的诗歌。前人尚未从民歌的角度深入探究孟浩然诗,本文拟从唐代殷璠之论“浩然诗文采?茸,经纬绵密,半遵雅调”[2]259入手探讨孟浩然诗与襄阳民歌的关联,阐述其流丽品格的由来,以揭示孟浩然诗歌被历代评论家遮蔽的另一面。 一、辘轳体与《大隄》之绵密 孟浩然诗歌写山水田园居多,长于写景叙事,诗中的景象往往是连续的画面,自然流转并融为一体,绵密的章法使其诗歌于平淡自然中见流丽整饬,在一定程度上是对襄阳民歌叙事传统的传承。 1.孟浩然诗歌多系于事,呈现出与歌谣一致的叙事性特征。民歌多缘事而发。两汉民歌多以事起兴,六朝南方歌谣也长于以事发端,“吴声、西曲中的大多数乐曲,就是根据这样的民谣改制的。”[3]西曲歌以浓郁的抒情性见长,然亦有全篇叙事者,襄阳民歌《襄阳乐》就是如此。据南朝陈释智匠《古今乐录》: 清商曲《襄阳乐》云:“朝发襄阳来,暮至大堤宿。大堤诸女儿,花艳惊郎目。”梁简文帝由是有《大隄曲》,《堤上行》又因《大隄曲》而作也。[4]1321 此中四句即原辞,歌中以叙事方式歌唱襄阳之乐。叙述时间顺序自然延续,“朝”与“暮”、“来”与“至”;叙述对象从“襄阳”到“大隄”,又转至“大堤诸女儿”,再歌唱女儿之“花艳”。叙述对象逐层递进,转换自然。孟浩然诗歌叙事绵密的特征显然受到了民歌的影响。其诗歌中有拟襄阳民歌《大堤行》之作。其《大堤行寄万七》云:“大堤行乐处,车马相驰突。岁岁春草生,踏青二三月。王孙挟珠弹,游女矜罗袜。携手今莫同,江花为谁发?”诗中依次写往昔的游乐场景:车水马龙的路途,春来踏青之景象、王孙盘游之乐趣,游女矜持的神情。时空上由过去写到现在,大堤、车马、春草、王孙、游女逐个出场,如弹丸流转,清新自然。有歌曲的遗韵。孟浩然善作五言乐府体,七言歌行中的叙述同样精妙有序。如《高阳池送朱二》:“当昔襄阳雄盛时,山公常醉习家池。”“一朝物变人亦非,四面荒凉人住稀。”叙事中从昔日过渡到今日,往昔习家池钓女照影、花发柳垂,而今荒凉,草露沾衣、征马远去,在叙事中有歌一般回肠荡气的旋律。其他诗歌如《早梅》仅六句,却有三种景致:开花、攀花、看花。既相延续,又各为一景。孟浩然诗歌绝少无题之作,述交游之作常以“送”“别”“陪”“宴”“会”“寻”为题;纪旅程则以“登”“泊”“游”“宿”“归”命篇;寄友朋则多标“寄”“酬”“贻”“和”“上”之篇。叙事贴切自然,写景如在耳目。“若纳水輨,如转丸珠”[5],着手成春,蕴涵着自然流动的旋律。 2.孟浩然诗歌画面的连续性显然受到民歌影响。襄阳民歌中多连续的画面之美,南朝宋刘诞模拟襄阳女子歌谣的《襄阳乐》善于描摹场景,皆以画面场景开篇,语意似断还连。梁简文帝萧纲《雍州曲》三首《南湖》《北渚》《大隄》亦为拟民谣之作,且通篇歌咏美景。孟浩然诗歌写景致与闺情诸篇皆用此法,《夏日南亭怀辛大》《送王七尉松滋得阳台云》《同张明府碧溪赠答》《宴崔明府宅夜观妓》均是如此。这类诗歌中,画面展现最为集中。《送王七尉松滋得阳台云》是景象摇曳多姿、诗境空濛氤氲之诗的代表:“君不见巫山神女作行云,霏红沓翠晓氛氲。婵娟流入襄王梦,倏忽还随零雨分。空中飞去复飞来,朝朝暮暮下阳台。愁君此去为仙尉,便逐行云去不回。”诗歌前后画面连为一体,故能以缠绵情致见长。刘诞拟作之《襄阳乐》:“烂漫女萝草,结曲绕长松。三春虽同色,岁寒非处侬。”“女萝自微薄,寄托长松表。何惜负霜死,贵得相缠绕。”[4]703两首与此很相近,皆以画面之流转胜。孟浩然诗歌所写景象多为山光水色,诗中画面前后更加连续,不使纵横之气、夸饰之辞。故皮日休谓:“先生之作,遇景入咏,不拘奇抉异。”[6]柔婉缠绵的襄阳民间歌谣与闲适自然的山居生活,赋予了孟浩然之诗流转自然的画境美。 3.孟浩然诗歌中流动的思绪与西曲自然流动的旋律相一致。景语与情语的自然过渡更增添了诗歌画境流转之美。襄阳六朝民歌叙事抒情的逻辑是开篇叙事,卒章抒情。如《乐府诗集·襄阳乐》题下九首歌曲,多为前二句叙述、后二句述情的程式,叙事、抒情或议论自然过渡,当世文人拟作与原辞形式相近。齐武帝萧赜拟民谣《估客乐》结构也是如此:“昔经樊邓役,阻潮梅根渚。感昔追往事,意满辞不叙。”[4]699将往昔之景、往日之事与今日之情自然连成一体。孟诗之妙,深得其趣,情语是景语的延续。如五言古体《湖中旅泊寄阎九司户防》: 桂水通百越,扁舟期晓发。 荆云蔽三巴,夕望不见家。 襄王梦行雨,才子谪长沙。 长沙饶瘴疠,胡为苦留滞? 久别思款颜,承欢怀接袂。 接袂杳无由,徒增旅泊愁。 清猿不可听,沿月下湘流。 此诗在空间上,由桂水、长沙而及家乡,并由写景渐及抒情。在修辞上,“长沙”“接袂”连接前后语句。清人张文荪所辑《唐贤清雅集》谓此诗:“宛转如辘轳,妙无痕迹。”[7]此诗句法奇特,开唐以后“辘轳韵法”。严羽《沧浪诗话》论诗体已论及“辘轳韵”,明人梁桥《冰川诗式》卷四据唐宋诗歌将辘轳韵法分为单双:“单辘轳者,单出单入,两句换韵。双辘轳者,双出双入,四句换韵。”[1]1762此诗中“越”、“发”在《广韵》中归于入声“十月”,“巴”、“家”则属于下平“九麻”,前四句每句用韵,而三、四句所押之韵与前二句不同,为单出单入之“单辘轳”;至于“长沙饶瘴疠,胡为苦留滞?久别思款颜,承欢怀接袂”四句押去声“十三祭”,为两句换韵;“接袂杳无由,徒增旅泊愁。清猿不可听,沿月下湘流。”又换为下平“十八尤”,因而全诗后半部八句又是“双辘轳”体格。黄庭坚《谢送宣城笔》、陆游《东山避暑用辘轳体》、杨万里《霜寒辘轳体》等诗篇皆与之体式相近,而婉转流丽远不及孟诗。又如《同张明府清镜叹》写景句与述情句即妙合无垠,先咏镜之光、镜之尘、镜中人,结句水到渠成,与叙事语句似断还连。《宿终南翠微寺》则景语情语难辨,诗歌先写雨后终南山之美,再述登临之慨叹。有“久”“遂”“始”叙述时间顺序,“虽”“还”“更”言说心绪之安宁。此中景语皆情语,可以说孟浩然诗歌之情语是景语的延续。 总之,叙事与写景的连续使孟浩然诗歌前后自然连缀,连续的画面与西曲流转的旋律相一致,流动的思绪融入诗歌中构成了其诗歌独特的境界,形成了辘轳体的章法,展现了绵密流丽的品格。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