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经义不主一家 汉代经学传承中师法、家法壁垒森严,士人著述行文称引经籍时对此亦有所遵循。蔡邕虽非《论语》传人,但与《论语》渊源匪浅。他与当时重要的《论语》传人何休、荀爽、马融等人均有过接触或交往,其参与校订刊刻的《熹平石经》也包括《论语》在内。据《汉书·艺文志》所载,《论语》有齐《论语》、鲁《论语》及古《论语》三家。那么,蔡邕碑文中称引的《论语》典故所取经义究竟源自哪家说解?这就需要将蔡邕碑文中称引《论语》典故时所用意义和诸家注解相对照。 《琅邪王傅蔡朗碑》是蔡邕为当时《鲁诗》传人蔡朗撰写的碑文。蔡朗名重当时,但却安贫乐道,长期隐居乡里,不受朝廷征召,以授徒讲经为乐,立身行事与颜渊颇为相像。碑文“箪食曲肱,不改其乐”,即称引《论语·雍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郑玄注:“贫者,人之所忧。而颜渊志道,自有所乐,故深贤之。”[6]可见,蔡邕所用之义与郑玄注相同。《琅邪王傅蔡朗碑》在叙写碑主行迹时又写道:“其选士也,抑顽错枉,进圣擢伟,极遗逸于九皋,扬明德于侧陋,拔茅以汇,幽滞用济。”此处用典较为密集,而“抑顽错枉”称引了《论语·为政》“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包咸注:“错,置也。举正直之人用之,废置邪枉之人,则民服其上。”[7]此处蔡邕所用之义与包咸注相合。《故太尉乔公庙碑》写乔玄仪态:“燕居从容,申申夭夭,和乐宽裕。”此处称引《论语·述而》“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马融注:“申申夭夭,和舒之貌。”马融注和蔡邕对这个典故的称引均得其本义。 圈典是东汉后期的隐逸之士,《处士圈叔则铭》赞其德操:“洁耿介于丘园,慕七人之遗风。”“七人”之典出自《论语·宪问》:“子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子曰:‘作者七人矣。'”对于“七人”,包咸、郑玄说解不同,包咸注:“作,为也。为之者凡七人,谓长沮,桀溺、丈人,石门,荷蒉,仪封人,楚狂接舆。”郑玄注:“伯夷、叔齐、虞仲辟世者,荷蒉、长沮、桀溺辟地者,柳下惠、少连辟色者,荷蒉、楚狂接舆辟言者也。七当十字之误也。”[8]然包郑之说,似均未得其本旨。《论语·微子》:“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将此与《宪问》“七人”对读可以发现,二者谈论的主题一致,在内容上存在对应关系。《宪问》中“七人”即是《微子》中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柳下惠、少连和朱张等七位逸民。圈典为当时处士,据碑文所载,他“隐身高薮,稼穑孔勤。童蒙来求,彪之用文。不义富贵,譬诸浮云。州郡里招,休命交集,徒加名位而已,莫之能起”。然而后来“博士征,举至孝”。圈典对自己前处而后出的处世污点深以为恨,“耻己处而复出,若有初而无终”,于是“洁耿介于丘园,慕七人之遗风”。“丘园”之典引自《周易·贲》六五:“贲于丘园,束帛戋戋。”王肃注:“失位无应,隐处丘园。”“丘园”与“七人”之典同指贤者隐居事象。虽同为隐士,但圈典生前的立身行事与长沮、桀溺等人还是颇为不同。相较之下,蔡邕《处士圈叔则铭》中的称引的“七人”之典似更合乎典故本义。 综上所论,蔡邕碑文称引的《论语》典故在经义选择上不主一家,既没有限于今文包咸之章句,也未囿于古文马融之注训,而是根据行文需要进行选择。其中有些典故在意义使用上,较之包、周、马、郑更合乎《论语》本义。 四、《论语》的称引与《论语》在汉代经学地位的变迁 《论语》的称引使蔡邕碑文文学性大为增强。然综观汉代士人著述,东汉中期以前对《论语》的称引并不多。西汉后期的扬雄曾模仿《论语》作《法言》,对《论语》应极为谙熟,但是在其著述中对经学典故的称引多选择《诗经》和《尚书》,对《论语》少有称引。崔骃、班固被刘勰推崇为隶事用典之范式,然崔骃作品传世很少,未见对《论语》的称引,班固对《论语》的称引也仅见于《东都赋》“小子狂简,不知所裁,既闻正道,请终身而诵之”。东汉中期,张衡著述中对《论语》的称引已经时见。如《阳嘉二年京师地震对策》:“《易》不远复,《论》不惮改”,称引《学而》“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某些篇章对《论语》典故更是连续称引,如《论贡举疏》:“乃若小能小善,虽有可观,孔子以为致远则泥。君子致其大者、远者。”此处称引的两处《论语》典故源自《子张》:“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文武之道,未堕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典故称引使得张衡著述行文典雅,文风通赡。而其中称引的《论语》典故,使读者很容易联想到《论语》中对君子立身行事的论述。至东汉后期蔡邕所作碑文,《论语》称引达到鼎盛。 汉代士人著述对《论语》的称引于东汉中期始兴,于东汉后期达到极盛。这种现象与《论语》在汉代经学地位的变迁及东汉时期经学发展的总体趋势密切相关。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设立五经博士。《论语》不在五经之列,成为经学之传记和附庸。与此相应,《论语》的传授方式和五经不同,往往是由攻治其他典籍的经师兼授。王国维《汉魏博士考》:“盖经师授经,亦兼授《孝经》、《论语》,犹今日大学之或有预备科矣。”[9]西汉时期,纵有董仲舒在《天人三策》、《春秋繁露》中常常引用《论语》阐明六经大义,匡衡称“《论语》、《孝经》,圣人言行之要,宜究其义”,但《论语》的流传并不算广。张禹是西汉后期推动《论语》传播的一个关键人物。《汉书·匡张孔马传》:“初,禹为师,以上难数对己问经,为《论语章句》献之。始鲁扶卿及夏侯胜、王阳、萧望之、韦玄成皆说《论语》,篇第或异。禹先事王阳,后从庸生,采获所安,最后出而尊贵。诸儒为之语曰:‘欲为《论》,念张文。’由是学者多从张氏,馀家寝微。”[10]张禹《论语》师承琅邪王阳和胶东庸生,因《论语》之故贵为帝师,所作《张侯论》更是为时人所贵。张禹及《张侯论》的出现加速了《论语》的传播,及其在士人中的影响,经学地位显著提高。比张禹生年略晚的扬雄模拟《论语》作《法言》,当是受此影响。据班固在《汉书·扬雄传》中称:“自雄之没至今四十馀年,其《法言》大行。”[11]可见,《法言》在西汉末年至东汉初期流传甚广,这对扩大《论语》在士人中的影响不无裨益。两汉之交,包咸“师事博士右师细君,习《鲁诗》、《论语》。……建武中,入授皇太子《论语》,又为其章句”。[12]张禹、包咸及包咸之子包福先后以《论语》致贵,对当时经学之士必有极大触动与影响。就解经方式而言,《包氏章句》注重对经典文本的注解和训诂,这与西汉今文经学家侧重对经典微言大义阐发已经颇有不同。东汉中期古文经学家马融在注训《论语》时即沿袭了包、周二人的解经方式,注重词语训诂,以经解经。东汉末年,郑玄在注《论语》时,更是“就《鲁论》篇章,考之《齐》、《古》,为之注”。[13]据此可知,东汉时期,《论语》传承呈现出古文崛起、齐鲁古三家合流的走势,而这与东汉时期今文经衰、古文经兴,今古文合流的总体发展趋势相符。马融、郑玄为当时通儒,生徒众多。马、郑二人对《论语》的注训进一步扩大了《论语》的影响,加速了《论语》的传播。《论语》的经学地位在东汉后期上升到极致,被誉为“五经之錧鎋,六艺之喉衿”。[14]而东汉士人著述中对《论语》典故称引的由兴而盛,与《论语》的经学发展趋势相应。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