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乐人文学的内容而言,刘禹锡既有继承又有开拓。容貌与音乐表演一直是乐人文学描写的主要内容,刘禹锡对此也倾注了不少笔力。如《武昌老人说笛歌》[1](P329)描写了乐人古苍的容貌:“古苔苍苍封老节,石上孤生饱风雪。”写出了其演奏时行云流水的佳境以及巨大的感染力。“商声五音随指发,水中龙应行云绝。曾将黄鹤楼上吹,一声占尽秋江月。”《和浙西李大夫霜夜对月听小童吹觱篥歌》[1](P363)写觱篥声音的瞬息万变,让人居然产生了目不暇接的幻觉:“长江凝练树无风,浏栗一声霄汉中。涵胡画角怨边草,萧瑟清蝉吟野从。冲融顿挫心使诣,雄吼如风转如水。”音乐之美妙甚至让听者忘却了时间的流逝:“才惊指下繁韵息,已见树杪明星光。”《窦夔州见寄寒食日忆故姬小红吹笙因和之》[1](P238)写小红吹笙时因为音韵清灵独特而独领风骚:“鸾声窈眇管参差,清韵初调众乐随。”其他如《和乐天柘枝》则详细地描写了柘枝舞妓容貌、服装及舞蹈表演的全过程等。 在这些乐人文学的传统内容上,刘禹锡作了进一步的深入,例如他对于乐人音乐活动的描写更加翔实丰富。除了《〈泰娘歌〉并引》《有所嗟二首》《寄赠小樊》《忆春草》等描写较为宽泛以外,刘禹锡其他的乐人诗对唐代音乐活动的描写极其细腻,涉及的音乐样式极其丰富多样。有舞蹈,如《和乐天柘枝》与《观舞柘枝二首》等;有歌唱,如《与歌者何戡》《听旧宫中乐人穆氏唱歌》《与歌者田顺郎》《田顺郎歌》《与歌者米嘉荣》《米嘉荣》及《吴言之见示听江西故吏朱幼恭歌三篇颇有怀故林之思吟讽不足因而和之》等;有器乐表演。就篇目而言,这些乐人诗中描写器乐表演的最多,乐器既有汉民族传统的丝竹之乐,如《武昌老人说笛歌》,又有当时极受人们酷爱的胡乐器。描写的胡乐器有琵琶,如《曹刚》;有筝,如《伤秦姝行》与《夜闻商人船中筝》;有笙,如《夔州窦员外使君见示悼妓诗顾余尝识之因命同作》《窦夔州见寄寒食日忆故姬小红吹笙因和之》;有觱篥,如《和浙西李大夫霜夜对月听小童吹觱篥歌》(依本韵);还有胡琴,如《和杨师皋给事伤小姬英英》等。 除了描写丰富的音乐内容以外,刘禹锡还对音乐表演刻画得极其真实。音乐是时间的艺术,往往诉之于听觉,因而稍纵即逝,故用语言有时难以描述表演的现场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在前集卷一六曾言古人描写音乐表演时,往往会用熟悉的景物来比喻形容之,以追求绮丽,博得读者的喜爱,结果使得很多的音乐描写给人以雷同之感,即便相互移用,也不会影响到诗歌的阅读效果:“古今听琴、阮、琵琶、筝、瑟诸诗,皆欲写其音声节奏,类以景物故实状之,大率一律,初无中的句,可互移用,是岂真知音者?”[1](P123)然而,刘禹锡的描写却与众不同,它们能给人一种很强的真实感。胡仔列举《〈伤秦姝行〉并引》中“八鸾锵锵渡银汉,九雏威风鸣朝阳”与“冯夷跹跹舞渌波,鲛人出听停绡梭”这两句,认为“此梦得听筝诗”。刘禹锡之所以能够做到如此与众不同,可能与他本人精通音乐并擅长演唱有关。白居易在《忆梦得》中曾自注说刘禹锡擅长《竹枝词》:“梦得能唱《竹枝》,听者愁绝。”谢榛《四溟诗话》卷二也曰:“梦得亦审音者,不独工于辞藻而已。”[1](P322)他所创作的《竹枝词》,在当时就广为传唱,并且后人对此也极其推崇。 不仅如此,刘禹锡对乐人音乐才华的点评也精确到位,给人难以忘却之感。比如在《观舞柘枝二首》[1](P775)中,他指出眼前舞者之妙并不在于容貌、服装与具体舞姿,而是在于对节奏的恰到好处的把握,“欲见倾城处,君看赴节时”,以及表演时所流露出来的摄人心魄的神态,“曲尽回身去,曾波犹注人”[1](P775)。又如在《曹刚》中,他对这位宫廷琵琶大师的评价是“喷雪含风意思生”[1](P495)。“喷雪含风”指出了其琵琶表演所造成的悲凉的审美心理感受,“意思生”道出了其表演能够极大地调动和激发听众的想象,观众会因为这种主动参与而产生出诸多意想不到的惊喜和艺术享受。在《和浙西李大夫霜夜对月听小童吹觱篥歌》中,除了详细地描写薛阳陶的表演过程和表演效果以外,诗篇最后还言“欲识阳陶能绝处,少年荣贵道伤心”[1](P363),点出了这种优秀的音乐家能够超越安逸富足的生存环境,终而形成悲凉慷慨的演奏风格,这显然触及了音乐这种艺术的独特本质。在《与歌者米嘉荣》中,他称其表演“意外声”,仅三个字就形容出了这位宫廷歌唱家的伟大之处。《凉州》是唐代著名乐曲,始于盛唐,到了刘禹锡时代已经成为妇孺皆知、老少皆爱的乐曲,这期间势必涌现出诸多擅长此曲的歌唱行家。刘禹锡在诗中并没有仔细描写米嘉荣的表演,而是用高度凝炼的三个字——“意外声”点出其演唱的与众不同,一下子就将米嘉荣从当时众多乐人中区别出来,使之脱颖而出。至于其“意外”在哪里,读者可以自由地想象。在《吴言之见示听江西故吏朱幼恭歌三篇颇有怀故林之思吟讽不足因而和之》中,刘禹锡描写朱幼恭歌唱时,也只是简单地写出了他歌声丰富的变化,“逸处能高怨处低”,而侧重描写的是他歌声所产生的惊人的听觉效果,“今岁洛中无雨雪,眼前风景似江西”[1](P650),使听众突然心生恍惚,仿佛被带到了歌唱者自己所熟悉的场景,因而能够感受到朱幼恭强烈的家园之思。通过如此高妙的描写,刘禹锡生动地渲染出歌唱家所赋有的神奇艺术魔力。 除了继承并深入这些传统的乐人文学的内容以外,刘禹锡还在其中增添了新的内容。他将唐代乐人丰富的生活内容融入到创作中,具体表现在乐人的学艺、入籍、雇佣及与文人的交往等几个方面。在刘禹锡的乐人诗中,我们可以非常清晰地了解诸多关于唐代家乐的信息。比如乐人们会因为音乐才华出色而受到贵族的雇佣成为家乐,而此前他们可能是青楼歌伎,曾受过一定的专业训练。从《伤秦姝行》“此时意重千金轻,鸟传消息绀轮迎”及《〈泰娘歌〉并引》“斗量明珠鸟传意,绀幰迎入专城居”诗句来看,雇佣优秀的乐人费用应当不菲。这些乐人受雇以后,主人们还会特地聘请优秀的乐师对他们进行音乐培养,如《伤秦姝行》载房启雇佣秦姝后,“求国工而诲之”,诗中有“皇帝弟子韦家曲”之句。《〈泰娘歌〉并引》载苏州刺史韦夏卿雇佣泰娘以后,先是让苏州优秀的乐工教授她琵琶、歌舞等音乐技艺,“得之命乐工诲之琵琶,使之歌且舞”,后来韦夏卿到京城任职以后,又请京城的乐人教授她音乐技艺,结果使她的技艺飞速进步,“而泰娘名字往往见称于贵游之间”。这些乐人受雇以后会有一定的入籍仪式,以便向社会彰显他们身份的独特性,如《夔州窦员外使君见示悼妓诗顾余尝识之因命同作》有“凤管学成知有籍”。有时主人们还会给他们取新名字,以示特别的恩宠。如《和杨师皋给事伤小姬英英》“捻弦花下呈新曲,放拨灯前谢改名”,《寄赠小樊》“终须买取名春草,处处将行步步随”。因为家乐的雇佣及培养费用非常昂贵,所以主人一旦经济状况不太理想时会考虑遣散他们。《夔州窦员外使君见示悼妓诗顾余尝识之因命同作》中“龙媒欲换叹无期”,指的就是主人会将他们与良马进行交换。白居易年迈时曾因此遣散了家妓樊素,刘禹锡《和乐天别柳枝绝句》有“春尽絮飞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对此作了记载。当然家乐的雇佣相对自由,这些乐人随时可能会被主人换掉。如果足够幸运的话,他们被遣散以后还会找到新的雇主,如《〈泰娘歌〉并引》载泰娘在韦夏卿死后便流落到了民间,后来又受雇于蕲州刺史张愻,并随其来到武陵郡。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