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名儒之与险士,固殊心焉 “成务为用”是强调文人的经世达政的实才,“身挫凭乎道胜”是激励文人遭遇厄运和挫折时发愤立言;而“名儒”论,则是着重于临文时的思想状态。《奏启》篇曰: 观孔光之奏董贤,则实其奸回;路粹之奏孔融,则诬其衅恶:名儒之与险士,固殊心焉。 孔光是西汉大臣,在王莽授意下,奏劾哀帝的佞幸董贤,列举事实,证成其罪;路粹承曹操之旨,奏劾刚正不阿的孔融,罗织罪名,置之于死地。同样是两篇奏疏文,一出于义正,一出于奸回,刘勰说“名儒”之与“险士”,心性品德是不同的。这句评论不仅适用于奏启文,对于其他实用文体同样适合,它鲜明地体现了刘勰的“文德”论,即真正的文士应该是“名儒”,而绝不能做“险士”。值得注意的是,在《程器》篇列举“古之将相,疵咎实多”时,刘勰说“孔光负衡据鼎,而仄媚董贤”,这是否与《奏启》篇称赞孔光为“名儒”相矛盾呢?范文澜就说:“孔光虽名儒,性实鄙佞。彦和谓与路粹殊心,似嫌未允”(433)。我认为刘勰并非自相矛盾。刘勰论“文德”,着重在作者撰写文章时的立场和态度,而不在于平日行为是否有瑕疵,不能因为孔光早年谄媚董贤,而否定他后来《奏劾董贤疏》的正义立场。 何为“险士”?像路粹这样撰写文章罔顾事实,诬陷成罪,当然是“险士”。刘勰在《奏议》篇还指出“世人为文,竞于诋诃,吹毛取瑕,次骨为戾,复似善骂,多失折衷”,这也是“险士”所为,需要树立礼义规矩,予以纠正。《檄移》篇说陈琳《为袁绍檄豫州》“奸阉携养,章实太甚;发丘摸金,诬过其虐”,也是“多失折中”的,难称“名儒”。《情采》篇所说的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为文而造情,未尝不可说也是“险士”,对于这类文人、这样的创作态度,刘勰是给予严厉贬斥的。 何谓“名儒”?虽然刘勰未作解释,但通览《文心雕龙》,他强调文士的忠信品德和謇谔之风。具有这种品德的文士,立诚不欺,吐词鲠直謇谔,可称得上“名儒”。“祝”是祷神之辞,应该“修辞立诚,在于无愧”,即本乎忠信;“盟”是盟会之辞,刘勰在《祝盟》篇说:“信不由衷,盟无益也[……]后之君子,宜存殷鉴,忠信可也,无恃神焉。”“说”是辩士说辞、上书的一种文体,陆机《文赋》曾说过“说炜烨以谲狂”;刘勰在《论说》篇批驳陆机之论,阐述“说”体曰:“自非谲敌,则唯忠与信。披肝胆以献主,飞文敏以济辞,此说之本也。而陆氏直称‘说炜晔以谲诳’,何哉!”上书说辞之类的作者应该怀有“忠”“信”,披肝沥胆,忠贞不贰,不能心存诡谲。《奏启》篇里,刘勰称赞晋代刘颂的《除淮南相在郡上疏》和温峤的《上太子疏谏起西池楼观》“并体国之忠规矣”,是筹谋国事的忠贞的规谏。刘勰所论之文,多是朝廷政治生活中的实用文章,因此这些文章的作者尤其应该具有忠信的品格。即使是铭、箴、诔、碑之类警戒过失、累述功德的文章,作者也应该具有忠信的品德,如“箴全御过,故文资确切”(《铭箴》);“属碑之体,资乎史才”(《诔碑》),这都是对作者忠信品德的要求。《史传》篇提出“素心”说,作史要“析理居正”,既要尊贤隐讳,又能够具“良史之直笔”。这也涉及“忠信”的文德,是指临文时应该具备的态度。刘勰“文德”论的这一内涵,与清代章学诚《文史通义·文德》所谓“知临文不可无敬恕,则知文德矣”,还是有内在的一致性的。 文人“忠信”,但不是“乡愿”。与忠信品德相呼应的是文士“批逆鳞”的鲠直謇谔精神。《论说》篇赞美范雎、李斯的说辞“虽批逆鳞,而功成计合,此上书之善说也”。“批逆鳞”本于《韩非子·说难篇》,喻臣下敢犯颜直谏。战国争雄,辩士云涌,士人议政的精神极为高涨。至汉代天下一统,郦食其、蒯通等士人遭遇迫害,士人的精神遭到削斫,即使有人上书陈说,也不过是“顺风以托势”,“喻巧而理致”,“莫能逆波而溯洄矣”(《论说》)。这是为刘勰所慨叹的。在《奏启》篇里,刘勰花费不少笔墨来提倡作者应该具有刚直方正的精神。“奏”是一种弹劾大臣、绳愆纠谬的文体,作者应该正直而有勇气。刘勰说:“位在鸷击,砥砺其气,必使笔端振风,简上凝霜者也”(《奏启》)。这是弹劾奏疏的准则。他还从《诗经》《礼记》中的讥弹文字确立“奏劾严文”的经学根基。最后归结说:“必使理有典刑,辞有风轨,总法家之式,秉儒家之文,不畏强御,气流墨中,无纵诡随,声动简外,乃称绝席之雄,直方之举耳。”撰写劾奏的作家应该不畏强权,不含糊模棱,切直方正。所谓“总法家之式,秉儒家之文”,即忠信仁爱与严厉切直相结合,这才是劾奏文的作者所应具备的品格。论“启”体时,刘勰重在“谠言”,即切直的言辞,并说:“王臣匪躬,必吐謇谔”(同上)。人臣应该不考虑个人的私利,言辞正直,切中要害。 奏、启、说、议、对等文体一般是臣下对君上而作。刘勰指出创作这些文体的作家,既要“忠信”,还须具有鲠直謇谔精神。这与他的“成务”论是一致,也是对儒家弘毅义勇精神的发挥。即使是其他的文体,刘勰认为作家也应该具备切直刚正的精神,只有具备这种精神,文章才有“风轨”、“风矩”,有力量,才能发挥“规益”、“讽诫”的意义。宋齐以降,帝王宗室身边的贵游形成一个个文学集团,奉和应制,婉顺曲迎,有美而无箴,像鲍照那样故意“为文多鄙言累句”(沈约1486),以迎合帝意的人不在少数。联系南朝的文学贵游状况来看,刘勰论文而倡扬“批逆鳞”的鲠直謇谔精神,无疑是可贵的。刘勰的《文心雕龙》,也具有吐词謇谔的特征。《史传》篇曰:“勋荣之家,虽庸夫而尽饰;迍败之士,虽令德而常嗤。”《程器》篇论文士之瑕累说:“文既有之,武亦宜然”。这些都是直指社会的弊端;《序志》篇品评前代论文“不述先哲之诰,无益后生之虑”的阙失,都显示出刘勰立论的锋芒。 综上所述,刘勰在否定了社会上通行的“文人无行”论后,提出了新的“文德”论,即:“士之登庸,以成务为用”,达则奉时以骋绩,穷则独善以垂文;奉时骋绩时,应心怀忠信,具有切直謇谔之风;独善垂文时,能够道胜情泰,发愤以表志。在士人主宰文坛而盛行文学贵游风气的六朝文学史上,刘勰的“文德”论是卓异的,具有矫正时弊的意义,对于后代文学与文论也不无启发意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