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柳》诗作的当下情境 再看王士禛作《秋柳》诗时的当下情境。在《居易录》卷五中,他回忆作《秋柳诗》的情景说:“丁酉秋,倡秋柳社于明湖,即大明湖,亦名濯缨湖。二东名士如东武邱石常海石、清源柳焘公窿、任城杨通久圣宜兄弟、益都孙宝侗仲孺辈咸集。予首倡四诗,社中诸子曁四方名流和者不减数百家。”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提到的济南附近的诸名士,他们的父祖辈都经历了晚明的政治倾轧,也亲身遭际了农民起义军逼杀崇祯帝、清军入关肆掠的惨痛世乱。王士禛对这一点是非常清楚的,从他后来的记述中可知这是经历过惨烈世变后的一群年轻人的雅集。邱石常是二东名士,王士禛在《李烈妇胡氏传》中议论说“明季壬午、癸未间,二东妇女死者众矣。或死俘执,或死道路。”(22)妇女如此,男人死者当为数更多。清源柳焘,字公窿,其从祖父是柳佐。据《居易录》卷二十四,“天启中,宵人造《东林籍贯》诸书,(柳佐)又与先伯祖太师公(王象乾)同列党籍”。再看任城杨氏兄弟。大明湖畔的集会,本来目的就是送杨氏兄弟归济宁。(23)杨氏兄弟的父亲为杨士聪,据《感旧集》卷十六,“甲申贼陷京师,(杨士聪)投爱女于井,趣孔夫人与妾杨氏、祝氏缢,已则仰药自杀,为防守者觉,水灌之,大吐复活。孔悬绝,亦苏。二妾与女死焉。”在李自成起义军攻入北京城,逼杀崇祯帝后,杨士聪殉国而死的举动与王士禛伯父王与胤如出一辙。就是这样一批殉国就义的忠烈之士的后代,在大明国运已去的顺治十四年,在大明湖畔赋《秋柳》诗,咏叹“他日差池春燕影,只今憔悴晚烟痕”等等,叹遭逢之寥落,喻愁绪之纷如,忆昔日之秾华,感目前之冷落。(24)同样,其兄王士禧《秋柳和贻上》“是处经秋总怊怅,伤心不独渭桥边”,也不是流连光景之作,均有难以显言的伤心处。 当然,王士禛并不是明朝的遗民,既不似顾炎武等人不出仕新朝,也不像屈复那样具有浓厚的民族情怀,把《秋柳》诗解释为讽刺南明小朝廷,只能说是屈复自己心理意识的主观投射。进入新朝之后的年轻的王士禛思考更多的是如何凭仗科举重振门楣。 新城王氏是望族。在明代,王士禛的祖父王象晋曾任河南按察使;伯祖王象乾官至兵部尚书,年83岁,起为蓟辽总督。到了父辈,顿成颓势,父辈兄弟四人,伯父与龄、与胤、与朋皆成淑人所生,父与敕乃张淑人所生。(25)伯父王与龄死于崇祯十年(1637),与朋也死得早,伯父与胤死于甲申之变,堂兄士瞻、士和、士雅、士熊也都死于崇祯末的战乱,入清后唯有王士禛父亲这一支延续胤嗣。当顺治初朝廷甄拔人才,山东提学房之麒推举王士禛父亲王与敕时,“府君以方伯公(王士禛祖父王象晋)年八十老矣,茂才、明经二公既前殁,侍御公又身殉国难,遂绝意仕进。一赴廷对,不谒选,人即归”(《诰封朝议大夫国子监祭酒先考匡庐府君行述》)。重振门楣的重任就落在了王士禛兄弟身上。爷爷对孙辈抱有期望,多加勉励:“先方伯公有知人之鉴,年九十余,聪明不衰。尝语祭酒公曰:‘汝诸子皆佳,将来成进士者三人,某某是也。幼者尤早达。’”(26)与其说是“知人之鉴”,不如说是勉励孙辈走科第之途,夺取功名。王士禛在《诰封宜人先妣孙太君行述》中回忆祖父晚年的心境说:“甲申以后,方伯公以遗老居田间。……方伯公忧门户中落,常为不孝兄弟言高、曾以来,堂构嗣续之难,或至流涕。”(27)祖父叹息门户中落,对孙辈殷殷期许。同文中,王士禛也回忆母亲的教导: 母谓不孝等曰:“尔祖耄耋,日望汝曹成立。汝曹下愚耶,吾无望焉尔。汝曹幸知读书,不至自暴弃,当及尔祖无恙,各自树立,慰老人暮景。傥无所及,即吾与尔父受万石之养,悔可追耶?”因泣下。呜呼痛哉!此言犹日在不孝等胸臆间也。不孝等每自家塾归,母闻履声,辄从窗中呼之。问儿辈今日读何书,为文章当祖父意否;命列坐于侧,予之酒食。或读书塾中,夜分不归,则遣小婢赐卮酒饼饵慰劳之,率为常。不孝兄弟每会食,辄谈艺以娱母,母则大喜。洎顺治戊子长兄士禄举省试,辛卯士禛羁贯魁一经,明年壬辰兄举礼部,时方伯公尚无恙,母怡然曰:“儿辈皆有成,慰老人意,吾愿毕矣。” 正是祖父和双亲对家族中落的深切忧虑、对儿孙辈的热切期盼,激励了王士禛兄弟勤奋读书,并在科举仕途上屡屡告捷。猎取功名,晋身仕途,以期重新振兴新城王氏家族,才是王士禛兄弟在清初的真正志向。(28)联系王士禛年轻时的这种心志怀抱再来考察《秋柳》诗,说立意在“思明”、“吊明亡”或“寄刺南渡之亡”,都是不确切的,不符合王士禛早年的真实心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