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民间写作”之“第三条道路写作” 谢有顺认为,诗歌的困境问题即在于:“诗人对他个人所面对的生活失去了敏感,对人的自身失去了想象……个人的,真实的,触手可及的,来自生活本身的希望或伤害却无限期地缺席。”(50)谢有顺在这里提出了生活和人的自身这两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只有“从个人真实的欲望出发”,这样的诗歌才是有血肉有灵魂的。否则,诗歌将是“一些不着边际的字词迷津,或者一种玄学气质,最终堕落为知识和技术的奴才”(51)。这确实是当代诗歌普遍存在的一种现象。伟大的诗歌到底在哪里?它该在哪里出现?它应如谢有顺所说是从密切相关的生活中来,而且充满着对人自身的想象,这个想象包括情感的、欲望的、理智的探索,无边的构建,一定是与个人、生活有关。否则就极易堕入凌空蹈虚的虚无写作或者落入整体集体的造假之中。谢有顺把这些归之为是用“整体主义、集体记忆、社会公论、‘诗言志’来写作的结果”(52)。整体主义、集体记忆已成为桎梏中国诗歌或者文学充分自由发展的枷锁,在社会公论中写作是轻松的,但这是诗人应努力去回避的一种极为可怕的惰性。“诗言志”是传统文学文以载道的体现,而当代的诗歌应从自身出发,由自身的感觉、感知、体会来触摸人类、宇宙的奥秘。谢有顺的这段话对我们很有启示:“卡夫卡不是一个只关注形而上问题的作家,其实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在他的自身,他的病,他的梦,他的焦虑,他最琐碎的日常生活,他一切的追问和描述都是从这里开始的。”(53)伟大的诗歌创作也可以从这里找到启示。来自于自身,从自我的生理、疾病、梦想、日常生活的每一点滴里,我们都可以体会到生命、生活、自然的真谛。它来自于日常生活和自我本身,却又不限于生活和自我,它通过自我和生活,从而创造了一条通往精神的无限世界的阶梯,在那里面,无论是关于情感,还是关于自然、宇宙,还有爱和欲望以及悲痛喜乐,都可以达到一种接近真理的境界。如果这种境界的达到不是来自于个人的、身体的、生活细节的,不是从生活的大地上和个人的身体之中生长出来,它将缺乏生命的体温和个人的气息,诗歌就会成为一堆腐朽乏味的说教词。在这篇文章中,谢有顺再次详细而精辟地阐释了诗歌应与生活、个人相关的思想。我想这与他一直都支持的“民间写作”有关。在当代,“民间写作”已经成为一种姿态,一种立场,一种对诗歌自由处境和精神的探讨。关注当下生活以及当下生活中的切切实实的个体,自我的感知体验,我想这样的诗歌才是有生命力的。让当下生活成为一个通向伟大诗歌的通孔,让自我和欲望的对立在走向澄明中达到诗歌血与肉交织、精神和面容辉映的伟大时刻。谢有顺在《词语的冲突及其缓解方式》中通过分析麦城的诗歌提出了“创造词语的新的精神指向和想象边界”(54)于诗歌创作的意义。在谢有顺提出诗歌要面对生活和个人时,这是诗歌写什么的问题,而诗歌是语言的桂冠,诗歌该怎么写,这是一个诗艺的问题。谢有顺认为:“正是一次次的语言反动,构成了诗歌不断革命和不断前进的历史。”(55)“通过对词语特殊的中断、歪曲、改写、错置、转换和拼接,收获一种完全出人意料的惊讶和发现。”(56)诗歌就在这种词语的天才转换中给我们提供了更大的审美空间和想象空间,词语的张力因此显现出来。这是我读过的评价麦城的诗歌给我启发最大的一篇论文。谢有顺在这篇论文中,没有陈规滥调、大话套话,说的全是自己的深入思考体会,我们由此感谢他的用心思考带给我们的阅读的收获和喜悦。谢有顺把麦城的词语运用称作是“词语遇见自由和智慧时发出的会心微笑”(57),他并且非常惊叹麦城在早期就形成了自己独立的语言风格,却没有染上当时那个时代的写作风气,而且一直都在坚持着这种风格。谢有顺认为正是麦城的这种坚守,这种近似于自我封闭的状态才真正保住了他的诗歌的一些属于个人的风格和心灵。作为一个睿智的总能给我们收获的批评家,谢有顺肯定了麦城的诗歌有自己非常恒定的艺术追求,“但在展开的方式上,在卷入生活内部的冲突上,在生命对词语的渗透上,还有更丰富的领域可以追求,因为以麦城复杂的生活经历来说,他的诗还过多地停留在智慧的层面,个人生命经历上的许多资源并没有得到充分的表达”(58)。多么精辟又中肯。一个诗人遇到这样的批评家是有福的。 我看到的网络上的温经天的诗歌对于词语重新构建运用的努力,在诗歌中带进了自己的血肉生活,把生命渗透进词语的呼吸,可以说是一次诗歌的革命,不仅仅是词语上的,而且他实践了谢有顺所说的生活、生命、个人、内心在对词语的突围和挣扎中显现出的生命真实的状态,或狰狞,或温柔,或是火焰,或者是宁静,生命和内心在其中呈现出纷纭的色彩,读者会与诗人一起想象、遨游,并且又时常会把人拉回到现实的生命和大地上,让读者和诗人一起体会他的挣扎、矛盾、痛苦与欢欣。温经天的诗歌兼具诗意和诗艺的双重探索,是中国汉语现代诗的顶峰。我们可以从中看到诗人对于诗歌的一次凤凰涅槃般的更新,这种更新需要有脱胎换骨的勇气,在这之中诗人经受了怎样的痛苦折磨,并把艰难的思考锤炼凝结成珠贝一样的诗歌。在每一颗珍珠中,我们都能感受到词语的天才运用,还有最动人的个体生命的渗入词语,是怎样在词语上生花,生出绚烂或者沉静的诗歌。在当代诗歌面对词语和心灵的双重困境时,怎样让诗歌摆脱约定俗成的词语惯性,又怎样在诗歌的“远方”和大词癖中探寻一种有生命有体温、自由又超越的诗歌,温经天的诗歌是一个很好的典范。他可以说是最为伟大的现代诗诗人。当然,温经天的诗歌中有一些晦涩难懂的部分,作为一个探索的诗人来说,这是不可避免的,在词语的天才使用以及想象的无限中怎样让诗歌变得“平民化”是其诗歌需要注意的一个问题。温经天的大多数诗歌都是能读懂的,少数的句子不能懂并不会影响他的几乎每一首诗歌都是珍珠的质地。可以说,温经天的诗歌是谢有顺的诗歌思想最好的表述,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否有联系。谢有顺接着说:“麦城的写作不应该过于把自己封闭在智慧对词语的调度和改写上,不应该太注重词语内部的思辨色彩,他可以更大胆地向生活中一些实在、具体而充满生命感悟的细节开放。”(59)温经天的诗歌就是这种思想的有效实践,这是一个伟大的实践,是需要自食其肉的勇气的。在当代诗歌普遍陷入平庸、惰性、无聊的才思枯竭的状态下,温经天就像把自己投入一次诗歌的烈火中,这样的诗歌混合着鲜血、汗水、爱的独语和梦想,自由灵魂的展望,探寻终极的美的智慧。这是拿心血交换的诗歌,不是故作小聪明的语言游戏,更不是当代普遍泛滥的口水唾沫诗。我不得不对这样的诗人投以敬佩的目光,他不但是有诗的浓得滴水的天才,而且愿以生命和灵魂渗透诗歌的每一个词语和想象,我们因之欣喜地得到有生命有创新的诗歌。这是中国新诗的一个大收获,是中国新诗的荣幸。 在语词的构造中,诗人让自己经受一遍遍的烈火,锤炼成了骨血和心灵合一的诗歌。温经天的诗歌是关于宇宙、人类的,更是关于爱情的,在每一个意象的后面都能看到爱之火焰烧灼过的痕迹,这是真实的心灵留存在这个星球的爱和美。温经天的思考又不仅仅为了留存爱情,他就是一个在星球中撒播阳光和清风雨露的天神,他又是一个即将被溺死的健硕者,你会为他的坚强无畏、默默承受泪流满面,又会为他的烧灼的赤红的身体祈祷明天的太阳能照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温经天是沉默的、孤独的,他甚至可以说是站在地球、人类的最边缘,但他是温暖的、明亮的,他的思考的明目又让他穿过所有人类行进的路程,把每一株花草抚慰,让每一个热爱的灵魂心有所依。如温经天的《孤独者不说孤独》:“说山峦在日月之上才能够永筑/说火把在流水之上生活才保留!/说吧,亲吻在额头之上,拆迁在大地之上/奔赴在齿轮之上,而性命在秀发之上/孤独者不说孤独说幸福/在清晰的琴弦之上。而北方/在地漏之上想念胡杨,又在召唤的星辰之上/浮现你的模样!——瞬息存亡/呼吸紧似钟摆,消减你的腰身,/你的彷徨,你雀一般的啼,迷失在窒息的车厢。”(60)“说山峦在日月之上才能够永筑/说火把在流水之上生活才保留!”这些看似不可能的有悖生活常理的语言正表现出诗人强烈的想留住什么的情感,可诗人又是感到那么的孤独,那种不能亲近的孤独,就像人在河流之上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一样,只是思念和美好的情怀仍在天空闪烁,如星辰一样。温经天曾写过一首诗《江河不废》,也可看出温经天是一个在痛苦和茫然的追索中始终都不唱悲音的现代的新型的光明形象。这个形象与以往读诗歌给我的任何印象都不同,他是新世界的太阳神,是月亮下的暗影,是江河的不绝奔流,是万物萌蘖花开的声音。他不是廉价地歌颂世俗的快乐、拟造光明,他把人世的快乐安顿在美和爱的灵魂居所在他的诗中成为永恒。即使这个美和爱的灵魂居所对于温经天来说也不是风平浪静的,可他还是愿意紧紧抱住这尘世的爱和美,从而他的灵魂得以飞翔。再看温经天的这首《哦,是美》:“云和水辩证的公式推导出混沌/风与月纯粹的流变结出了浪子/万物以果实的凋落或行走确证了你,头戴花环的你/是美,打开了明月流水/未必爱情如你推导得绮丽,却更具光辉/未必弦乐如他痛到山河碎,世间每时每刻都有个钟子期/头戴花环的女子,缄默如石的男子,结出风信子/是美,怀抱着偌大天地。在你眼里/蔚蓝深蓝被钟表针搅动成旧的浅灰,我们是肉体的细沙/轻轻翕动着鱼的唇,短衫和长裙也喷发海浪的歌吟/而我们把骨肉放养在密林/谱写诗歌把新的世界孕育/有人说指甲里也有全部的讯息,关于整个存在体/那么我的存在感也定然接通了你的虚无意/未必死亡终结了你我的步履/白云清风收藏下全部的影子,来自你的白皙我的黝黑/正见说:是美,在实体的空隙里安置了永动机。”(61)这首诗可以说是美到极致,不多的诗句却给我们展示了一个可以去无穷探索的境界。这个境界虽说是由一缕月光一丝清风组成,却给我们展示了所有的天上人间。你可以去想象云和水结出的浑浊是什么样子,那不就是天空、云朵、彩虹、风雨雷电吗?在有风有月的夜晚,浪子在奔赴每一个山川河流,也不需问他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只是为了他的永不停止的行走、奔波。“万物以果实的凋落或行走确证了你,头戴花环的你”。在劳作奔波和枯萎凋落中诗人见证了人生,这里的“你”可以理解为诗人热恋的爱人,也可以理解为世界和宇宙中一切美的事物。这个女子是诗人的知己,他们在一起就怀抱了偌大天地,他们孕育、创造,把虚无击碎在深海,因为有美,所以诗人说,“未必死亡终结了你我的步履/白云清风收藏下全部的影子”,死亡在美的怀抱和孕育中,死亡也不过就是一层阳光下的阴影,一个夜晚。署名为“柏相”的网友认为:“温经天之所以能自如运用这些修辞或技巧,我想,绝对并不是因为他天生或后天运用语言的本领就高于常人,而是因为他对自然万物有物我同一或物我同灵同运的认知基准和生命意识。而这种大认知基准和大生命意识,不是人人都能有或者人人都能融会贯通的。”(62)柏相对温经天诗歌的透彻理解证明了温经天的诗歌是不寂寞的。有如此高山流水的知音,温经天的诗歌会在理解的阐释中焕发出更加夺目的光彩。“是美打开了明月流水”,一幅多么诗意壮丽的图画,把温经天这首诗的意境一下子抖落在读者眼前,所有读这首诗的人就像被纯白的明月流水洗了一遍。 从温经天的诗歌里,我们看到了一个真正的有血有肉、有痛苦挣扎、有明月流水、有思考的世界。温经天的诗歌是一次现代诗的伟大革命,不仅来自于其语词的天才构建组织,还有其思想境界的高妙超脱,每一份痛苦的真实,深沉的情感内敛于诗歌的巨大压抑带来的张力中。温经天是中国网络诗歌的一个最大的神奇,他的诗歌的重要性和伟大目前还未被大多数人认识。这是一次诗歌的烈火,在此之中产生了伟大的自焚其身的诗人。烈火的烧灼浓烈,肉体的剧痛脱胎换骨,灵魂被一次次地烧灼凝练成闪光的珠贝,血液被换洗,又让灵魂在超脱中成为纯净天空中的明月和星辰,在热烈和宁静中构建了伟大的爱和美的人格。温经天的每一首诗都来自于生活和生活中的心灵体验,可我们看到的是诗人对自己情感的压抑、内敛,在这种内敛中诗人热烈的情感就像一个伤痛过度的人,带给人的却是欲哭无泪或者反而是动人的抚慰的微笑。温经天的诗歌想象非常丰富,灵感不绝如流淌的江河、泉水,天才语句随处可见。笔者认为,中国的诗人中温经天最可能得诺贝尔奖,如果有好的翻译和大力推荐。 我愿把温经天的诗歌当作“民间写作”的收获,因为它出现在网络,又愿把它看作“第三条道路写作”的杰出代表。这里有诗人的日常生活和内心,但并无“民间写作”者大多有的平庸、浅陋,是诗歌语词的一次水晶搭配,每一首诗歌都是内心和天才的表达的完美结合。温经天诗歌不仅在语词上开创了诗歌的革命,但他的语词表达的意义不是游戏的无聊的、庸俗的,这又让他不同于一般的“民间写作”诗人。来自于内心的体会,又让诗歌都飞翔到一个美的境地,这是温经天诗歌的伟大之处。我想这一定是一个有着明显的诗歌开创意识又有着天才的诗歌表达的诗人。他的诗歌革新意识是明显的,他要开创的是不仅仅怎样构织诗歌的语词,在词的天才组合中给人们留下一个无穷想象的空间,而且他用他的天才的词语创造了一种有内心、有生活、有诗意、有思想的诗歌。这是诗歌的极致境界。语词的、个人的、心灵的、思想的,无不丝丝入扣,尽善尽美。 可以视作“第三条道路写作”的温经天诗歌也可以说是民间土壤里生长的一株绝美、伟大的诗歌奇葩。 “民间写作”除了在当代被赋予的它的所有意义外,在未来,“民间写作”所包含的意义以及意义的衍生还能给后来的诗歌创作和理论提供一个更广阔的启示空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民间写作”于诗歌史的意义不可低估,会越发显示出它的理论张力的意义。“民间写作”的诗歌实践还有待更多的经典问世,这样民间写作的花园里会有更多的好诗供后人欣赏、参照、评鉴。诗歌的丰富形态会让中国新诗渐渐达到像旧体诗那样的高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