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变动与稳定、零散与整体的差异:《诗经》比、兴与《易林》象征的分际 《诗经》的比、兴与《易林》的象征有相通之处,也有许多不同之点。《诗经》是诗,而《易林》却始终处于游离状态,虽兼有诗歌的特性,而又不能完全当作诗歌来解读。二者的差异是文学与巫术、哲学的区别。 “《诗经》比、兴运用的同一具体事物,在不同的诗篇中既可以表示相同的意义,也可以表示不同的内容。”[12](P78)比、兴之物意义有稳定性也有较大的变动性。而在《易林》中,同一象征物的意义是固定不变的,贯穿始终,具有稳定性,前后一致。 比、兴借助想象的翅膀把物和所要表达的意义粘连起来,往往同一个物象会触动不同的情感,其背后是一个必然性和偶然性叠加的选择过程,也是稳定性和变动性的载体。鱼,是《诗经》比、兴艺术使用较多的意象。《周南·汝坟》中“鲂鱼赪尾,王室如毁。虽则如毁,父母孔迩”。红尾鲂鱼、毁是烈火,比喻女主人公内心情感的热烈。鱼意象往往出现于爱情场景的描写中,如《陈风·衡门》:“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娶妻,必宋之子?”在这里,由食鱼引出了娶妻的话题。《卫风·硕人》:“施罛氵岁氵岁,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鳣鱼鲔鱼数目繁多且跳动活跃,比喻婚嫁时女子众多且心情愉悦。鱼意象在这些诗句中,比喻女性,和爱情婚姻主题关联,可以一以贯之,具有稳定性。对此,闻一多先生在《说鱼》一文中已有详细深入的论述[15](P66-93)。除此之外,鱼因为生活于水里,处于自由游弋的状态,往往也引发人对自由的渴望和对在野隐士的联想。《小雅·四月》曰:“非鳣非鲔,潜逃于渊。”诗人以鱼游于水渊作比,反衬自己遭遇变乱,经久不得归家的苦楚。《小雅·鹤鸣》首章写道:“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箨。他山之石,可以为错。”鱼或潜入深水,或嬉戏于岸边,自由自在。鱼、鹤并提,比喻的是隐士清高俊杰而又悠游自在。鱼意象的含义在这里发生了变动,不再和男女情爱相连,而是从另外的角度予以联想和比喻,在稳定性的同时又具有变动性的一面。 《易林》中物类的象征含义是稳定的,即以鱼为例,作为阴的象征物,多次出现于林辞中。《观》之《大有》卦:“山没邱浮,陆为水鱼。燕雀无巢,民无室庐。”水和鱼都象征阴,山体沉没,丘陵漂浮,鸟无巢穴,民无庐室是阴盛致患之象。《蒙》之《比》曰:“豕生鱼鲂,鼠舞庭堂。奸佞施毒,上下昏荒,君失其邦。”罗列的是一系列同类性质的灾异事象,预示灾难的发生。《诗经·小雅·渐渐之石》曰:“有豕白蹢,烝彼波矣。月离于毕,俾滂沱矣。”毛传:“将久雨,则豕进涉水波。毕,噣也。月离阴星则雨。”[2](P818)这是把豕涉水、月附丽于毕宿,视为将要下大雨的征兆,豕被划入阴柔系列。《说卦》称:“坎为豕”,豕是水畜,属阴,鱼亦属阴,“豕生鱼鲂”乃阴盛之象,鼠生性阴毒,出没于夜间,也是阴性之物。《蒙》之《比》的险象是由阴盛所致。无独有偶,《蒙》之《比》的这种占验在晚于《易林》的《后汉书》中亦有类似记载,《郎觊襄楷列传》写道:“久阴不雨,乱气也,《蒙》之《比》也。”[16](P312)朱伯昆先生指出:“蒙气,雾气一类,指阴气过盛,气候反常,又称为‘乱气’。”[17](P142)郎觊着眼于《蒙》卦义和卦象,讲蒙气,将《蒙》之《比》与阴气过盛之象并提,险象由阴盛所致,这和《易林》可以相互印证。鱼作为阴柔的象征物,在《周易》中也能得到验证,《中孚》卦兑下巽上,卦辞称:“豚、鱼吉”,豚谓小猪,即豕之小者。豚与鱼被划为同类,豕象征阴,鱼亦属阴。 《易林》爻辞中的事物象征含义具有稳定性,除鱼之外,其他的物象也是如此,仍以水为例,水性柔和,润滑,象征阴。《谦》之《恒》曰:“久阴霖雨,途行泥潦。商人休止,市空无有。”雨水久下是阴盛之象,后两句是在前两句基础上的引申。《谦》之《明夷》曰:“鳅虾去海,藏于枯里。街巷褊隘,不得自在。南北极远,渴馁成疾。”《谦》卦上坤下艮,《明夷》卦上坤下离,《谦》变《明夷》是经卦《艮》变《离》,《说卦》称:“离为火”,水象征阴,水受克于火,爻辞首句是无阴之象,“藏于枯里”,用的是《庄子·外物》篇的典故。鲋鱼被困在车辙中,向庄周求援。庄周称:“我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君乃此言,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成玄英疏:“肆,市。……不如求我于干鱼之肆。”[18](P526)末句是失阴成灾的象征,多个具有相同象征含义的短语组合成一则完整的爻辞。鳅和虾本来生存于海中,鳅虾去海是失阴背阴之象,海水是阴柔的象征。末尾的“渴馁成疾”,则是以渴来暗示无阴,求阴不得,水仍然还是象征阴柔。《谦》之《萃》曰:“水坏我里,东流为海。龟凫欢哗,不睹我家。”《谦》卦上坤下艮,《萃》卦上兑下坤,《说卦》称:“兑为泽”,《易林》爻辞是阴盛致患的象征。《谦》之《萃》卦中水的象征意义是这样,在其他爻辞中水的象征含义也是如此。水作为阴柔的象征在林辞中可以一以贯之。 《诗经》比、兴之物和《易林》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区别,即比、兴并不是每一首都用,《大雅》和《颂》主要为赋,很少用到比、兴,而《易林》却无一例外都使用象征手法。在具体诗篇的比、兴使用份额上,《诗经》的比、兴以零散形式出现,起到丰富诗歌内容的点缀作用,全诗用比、兴者仅见于《豳风·鸱鸮》一篇。诗篇中的大鸟喻指周公自己,鸱鸮指殷武庚,被夺取的小鸟指管叔、蔡叔,受呵护的小鸟是年幼的周成王,巢穴指的是西周王朝。此诗以比、兴开端,并贯穿全篇,形成连环的象征义,是《诗经》唯一全篇贯穿象征意义的作品。而《易林》却差不多都是以爻辞的整体象征方式呈现。 《易林》爻辞的吉利卦旨,数量不足30%,揭示的多是阴阳和谐的象征义。这种象征义的表现形式各种各样。《同人》之《涣》写道:“娶于姜吕,驾迎新妇。少齐在门,夫子悦喜。”女为阴,娶妇是以阳得阴,夫子悦喜是阴阳和谐之象。社会关系中,臣是阴,君是阳,贤臣知遇明君也是阴阳和谐的一种表现形式,《同人》之《旅》:“凤凰在左,麒麟在右。仁圣相遇,尹吕集聚。伤害不至,时无殃咎,福为我母。”仁圣相遇是贤臣遇圣君,阴阳和谐之义。阴阳和谐也可以通过强调阳盛来实现,阳刚属于主动型力量,是以阳为尊理念使然。《同人》之《需》:“黄帝出游,驾龙乘马。东上泰山,南过齐鲁,邦国咸喜。”黄帝游泰山的传说,见于《韩非子·小过》:“昔者黄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19](P207)黄帝是人君,主阳,黄帝出行,驾龙乘马,龙、马象征阳,爻辞描写的是阳盛而获吉之象。《同人》之《恒》:“鸣鹄抱子,见蛇何咎。室家俱在,不失其所。”《九家逸象》称:“震为鹄”,鹄属阳,蛇属阴,首两句描写的是阳盛克阴之象。上述几种形式,都是借助物象表达整体型的阴阳和谐及阳盛而吉的象征意义。 除了阴阳和谐及阳盛而吉的整体象征外,《易林》爻辞揭示最多的是一种阴阳失衡状态,与之相伴的都是不吉利卦旨,包含的事象丰富多彩,可以分为若干小的类别。 阴阳相失型:爻辞借助物象,表现阴性事物与阳性事物相分离,处于隔绝状态之中,如,《同人》之《小畜》:“载石上山,步跌不前。颦眉之忧,不得所欢,长思忧叹。”男子载石上山,步履艰难,阳刚在外之象,男士、石头,俱属于阳刚系列。颦眉,谓女子。《庄子·天运》篇有“西施病心而颦其里”之语,此处暗用这个典故。末两句描写居于家中的女子久候心上人而不来,属于阴阳分离之象。《同人》之《随》:“季姬踟蹰,望我城隅。终日至暮,不见齐侯,居止无忧。”《诗经·邶风·静女》首章如下:“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林辞用的是这个典故。《邶风》出自卫地,卫国君主姬姓,故林辞中的女性称为季姬,姬姓小女之义。西周王至春秋时期,姬、姜二姓经常通婚,齐国君主姜姓,故林辞的男性以齐侯当之。描写的也是男女相分离,阴阳相失的象征。《同人》之《归妹》称:“跛踦相随,日暮牛罢。陵迟后旅,失利亡雌。”牛象征阳,牛罢是阳损,末一句是阴阳相失之象,雌谓阴。 阴盛致灾型:阴性事物强盛,致使阳性事物受到损伤,或者造成灾患。《同人》之《既济》:“踊泉滑滑,流行不绝。污为江海,败毁邑里。”泉水是阴,泛滥成江海,摧毁城邑是阴盛致患的象征义。《同人》之《屯》:“鸿鱼逆流,至人潜处。蓬蒿代柱,大屋巅仆。”鸿鱼生活于水中,属阴,逆流是阴盛篡乱之象。蓬蒿细弱,属于阴柔系列。用蓬蒿取代房屋的木头立柱,是以阴代阳,阴盛阳失之象。 阳盛致患型:事象代表阳过于强盛,致使灾患发生。《同人》之《乾》曰:“一臂六手,不便于口。莫肯为用,利弃我走。”《说卦》称:“艮为手”,象征阳,一只胳膊长出六只手是阳盛之象,末句标示卦旨不吉利,整则爻辞是阳盛致患的象征意义。 总之,上述几种象征含义本之于阴阳,体现出以阳为尊,扶阳抑阴的理念。阴阳观念是《易林》观察世界的思维模式,君臣、男女、行止、往来、日月、水火、因革、动静、上下、左右等,都和阴阳相联系。阳的属性是主动、劲健,有活力;阴的属性是被动、柔顺。无论是历史故实还是五彩斑斓的动物描写,并不是简单地把画卷呈现出来,而是以之为蓝本,与卦象扣合,以阴阳为视域,表达某种象征意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