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文学的视觉化 20世纪90年代以后,文学的边缘化是一个多向并进的复杂过程。一方面,文学的社会影响力日渐式微,像80年代初期凭借一部作品点燃社会兴奋点的轰动效应,已经恍若隔世。在商业化的背景下,功利主义价值观迅速弥散开来,文学因其在世俗层面的“无用”而饱受冷落。另一方面,在快速变动的媒体格局中,期刊、报纸、图书在影视、网络的冲击下,其受众群体日渐萎缩,发行量和盈利能力都呈现出下降的趋势。值得注意的是,大多数作家对“边缘化”的抵抗采取了一种工具主义的方式,即让文学变得“有用”。在媒介策略上,创作者通过改造文学来适应新的媒介形式,而经过改造的文学往往面目全非,文学性的泛化成为一种普遍的现象。 90年代中期,小说家为影视写剧本或创作文学脚本的“触电”潮流席卷了整个文坛。王朔参与策划和编剧的电视连续剧《渴望》、《编辑部的故事》风靡一时;莫言曾经为张艺谋度身定制小说《白棉花》;王安忆为陈凯歌导演的《风月》担纲编剧;而苏童、格非、北村、须兰、赵玫、钮海燕一起接受张艺谋的邀请,撰写以武则天为中心人物的长篇小说。进入新世纪以后,像刘恒、朱苏进、杨争光、李冯、东西、述平等作家,都将工作重心转向影视编剧。尤其重要的是,影像化的逻辑对于文学特别是小说创作的影响日益增强。小说家们越来越重视营造戏剧冲突,在塑造人物时突出传奇性和英雄性,通过人物关系的复杂化来强化戏剧性。文学的语言叙述是一种时间艺术,影视的画面叙述是时间艺术和空间艺术的结合。影视作品更加倾向于用动作化的造型和外在冲突来刻画人物的性格。编剧的信条是“平凡有罪”:“不能太平平无奇,也不能太个人化,更不能太思想化,因为要顾及观众和市场需要。”⑥文学与影像艺术的关系,不再是一种各自独立、各司其职的松散状态。作家以前期介入的形式,使自己的作品兼具可读性和可视性,或者干脆像海岩、王海鸰那样,先写剧本,再将剧本改编成小说。 影像叙述对文学叙述的深入渗透,使得文学叙述和影像叙述以混杂的形式结合在一起。当这种混杂叙述或跨界叙述成为文学创作中的常态时,文学的视觉化转型就成为一种无法忽略的现象。视觉化就是将无法看见的事物转换为可视物。米尔佐夫认为:“新的视觉文化最惊人的特征之一是它越来越趋于把那些本身并非视觉性的东西予以视觉化。”⑦新世纪网络文学的崛起,为文学的视觉化转型提供了更为多元的发展空间。随着一批玄幻小说、修真小说、盗墓小说如《诛仙》、《星辰变》、《斗罗大陆》、《神墓》、《凡人修仙传》、《鬼吹灯》等被改编成同名在线游戏,网络写手在构思作品时常常会借鉴游戏杀怪升级的叙述框架,故事的主人公遵循主角不死定律,在经历重重考验后脱胎换骨,成长为一个大英雄。穿越小说、架空小说、言情小说、职场小说等网络类型小说成为影视改编的新宠,根据《步步惊心》、《后宫·甄嬛传》、《失恋三十三天》、《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杜拉拉升职记》等作品改编的影视获得了巨大的市场反响,这更加坚定了文学网站实施全媒体运营的决心和信心。建立在熟悉不同媒体特性基础上的跨媒体写作,已经成为网络写作的发展趋势。在媒介融合的背景下,网络写手从专才型向全能型的转变,表明市场导向的威力日益强大,写作者将市场需求作为自己的指挥棒。 新世纪文学的视觉化转型,最直接的表现是现实的景观化和文体的类型化。首先,将生活景观化逐渐成为新世纪文学的主流风尚。影视以动态的画面形式制造强烈的真实感与现实感,让观者在身临其境的体验中将虚构转换为真实。随着3D等影视新技术的发展,虚假的技术幻觉以其强大的视觉冲击力,显得比真实的世界更为逼真。视觉奇观带来的错觉中的虚拟真实,悄悄地置换了实存的真实。德波认为:“景观自身展现为某种不容争辩的和不可接近的事物。它发出的唯一信息是:‘呈现的东西都是好的,好的东西才呈现出来。’”⑧复杂的现实转化为表象,它不是流动的影像的堆积,而是通过影像这一中介整合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 在新世纪文学中,都市文学的景观化倾向较为突出。在中国当代文学版图上,以农业社会为背景的文学创作有着深厚的传统,而都市社会与都市文学的发展处于滞后状态。为了凸显都市文学的新奇性与异质性,不少作家浓墨重彩地呈现都市万花筒的绚丽景观,都市中的人却面目模糊,成了都市空间的填充物。在景观社会中,视觉以其优先性引领文化潮流,“整个的生活都表现为一种巨大奇观积聚,曾经直接地存在着的所有一切,现在都变成了纯粹的表征”⑨。邱华栋在长篇小说《教授》中大量植入令人眼花缭乱的都市奇观:玫瑰浴、皇帝按摩、代人受孕、学术腐败、消费场所的豪华摆设等等,而经济学教授赵亮被欲望所操控,沦落为物质的奴隶。何顿的《黄泥街》通过对书商张逊发迹过程的描述,对黄泥街书市进行全景式的展示,张逊不过是黄泥街这盘棋局上的一枚棋子。郭敬明的《小时代》宣扬的就是都市拜物教,作品中活动的人物,只不过是展示各种名牌商品的模特。都市与人的对位乃至同构,是新时期以来城市文学中常见的一种叙述框架。方方的《水在时间之下》、王安忆的《遍地枭雄》、朱文颖的《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都以感性的笔触,生动地表现了时代变迁和环境氛围对主人公性格的熏染,从人物依存的城市空间中寻找左右其命运的文化密码,人景合一。人的生存必须与外部生存环境和谐共处,人的性格中也难免打上环境的印记。但是,如果人物塑造仅仅是对城市性格的一种印证,只不过是一种观念的人格化,人物的独立性和丰富性就难免会受到无形的抑制。 在新世纪文学的格局中,都市文学与底层文学形成一种对照关系。在底层文学创作中,进城的农民工和城市的边缘人成为作家聚焦的对象,城乡关系成为一个重要的切入口。繁华的都市在作品中成为弱势的底层人物的命运障碍,这种强烈的反差构成的戏剧冲突,既是点燃作家的道德激情的触发点,也是招徕围观的兴奋点。底层文学作品普遍包含过火的戏剧性,残酷美学颇为流行。也就是说,“底层”在某种程度上成了被娱乐和被消费的对象。尤风伟的《泥鳅》中的国瑞在逃离乡村后“死也不肯回去”,结果死在城市后落了个“死后回家”的悲惨下场。贾平凹的《高兴》中的“锁骨菩萨”孟夷纯,为了挣钱给亲人报仇,居然甘愿为妓。曹征路的《那儿》中劳模出身的工会主席“小舅”,在抗争无望后启动空气锤砸死了自己。王华的《花村》花了太多笔墨写乡村的留守女人如何挖空心思满足自己的性要求,尽管留守的男人非老(如张大河、李四爷)即傻(部落),但他们都是留守女人们的猎取目标。而且,关于儿媳妇和留守公公之间的性事,作者也大肆渲染。由于作家与底层的隔膜状态,“底层”是一种被动的表述,缺乏互动的对话空间,就像被操纵的木偶一样,沉默的底层成了一种被凝视的对象。 其次,视觉艺术的类型化与文学的类型化相互推动,相互强化。与文学相比,影像艺术的历史显得非常短暂,但电影的类型意识在电影诞生不久就开始孕育并逐渐成型。类型电影高度模式化,是将观念与形式结合起来的创作成规,是不断重复的惯例。“随着辨认出这种反复出现的情节模式,我们早已熟悉的类型元素的出现又再次确认我们所看到的影片的类型,同时还将强化我们对于这个故事将如何发展的预期。”⑩类型电影是流水线式标准化制作的产物,娱乐性是其根本特性,观众的文化需求、消费心理是区分并定位类型的关键因素。就传播策略而言,文学艺术的类型化是从宽泛的大众传播向精确的定向传播转型。商业是推动类型电影和类型文学发展的核心动力,艺术形式以商业上的成功为诉求,商业和美学融合在一起。 在与影视的互动中,文学的类型化步伐逐渐加快。王海鸰集小说家和编剧于一身,从《牵手》到《不嫁则已》,从《中国式离婚》到《新结婚时代》,她的写作形成了自己的模式。这些作品聚焦于知识分子群体,从不同侧面表现都市婚姻所面临的考验与挑战。在她的笔下,家庭出身、学历、职业和收入都是人物的重要标签,人物的身份塑造了人物的性格,而人物的性格决定了人物的命运。基于此,她的人物都有扁平化特征,像《中国式离婚》中林小枫的偏执,《新结婚时代》中何建国的愚孝,夸张而极端的性格强化了戏剧冲突。人物某一性格侧面的过分突出,会削弱作品的丰富性和艺术张力,但这种类象式的人物往往能够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王海鸰认为“编剧的艺术就是一种妥协的艺术”:“面对电视这种大众媒体,过分坚持所谓‘自我’,我觉得是自取灭亡。”(11)比照王海鸰的小说和剧本,两者已经高度一体化了,她的小说中的“自我”同样模糊。在类型化策略的支配下,她的小说也只能是“妥协的艺术”。在与影视相互磨合的过程中,越来越多的作家适应了类型化的生产机制,像池莉和张欣的市民小说、陆天明和周梅森的反腐小说、徐贵祥和石钟山的军旅小说、麦家的谍战小说等等,都有较为鲜明的类型化特征。 在网络文学领域,从盛大文学公司到腾讯文学公司,其策略都是将网络文学打造成跨媒体娱乐产业的核心环节。为了追求商业价值的最大化,就必须深入挖掘网络文学的版权衍生价值,给影视、网络游戏提供上游的资源支撑。随着资本的深度介入,网络文学产业已经建立环环相扣的传播渠道和清晰稳定的盈利模式,通过引入细分市场的机制,针对不同的受众群体,实行有差别的创作方式与传播方式。譬如玄幻类作品,又可细分为玄幻小说、仙侠小说、修真小说、奇幻小说等,其作者、核心受众和故事主人公被锁定为青年男性,克服艰难、战胜对手、成为“大神”是情节的主线,主人公的情爱历程是情节的副线。玄幻类作品的主要盈利途径是在线付费阅读和游戏改编,因此,其叙述结构中往往掺杂着游戏元素。主人公的成长历程往往被转换为旅行模式,不断地变换外部环境和生存空间,在魔界、红尘、仙界之间腾挪跳跃。这给游戏改编提供了极大的便利,改编者可以在绘制的游戏地图上,轻易植入主人公的人生故事。至于穿越小说,其作者、核心受众和故事主人公被锁定为青年女性,讲述的往往是现实时空中的“丑小鸭”在异时空中蜕变为“白天鹅”的故事。随着越来越多的穿越小说被改编成古装言情剧,其创作也呈现出明显的剧本化倾向。包含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暗藏机锋的对话和钩心斗角的细节的作品,既能吸引大量粉丝的追捧,也容易被改编成影视作品。网络文学的类型细分,体现的是一种商业美学,审美的同质化是标准化生产的文化目标,也是其必然结果。因此,如果以原创性的标准衡量网络类型小说,那无异于缘木求鱼。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