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第一部分的观点中,我反复强调文学与地域文化的关系,是需要通过具有当地特色的语言来实现的。不过,深究起来,这乃是作家整个的气质和灵魂问题。这种气质和灵魂,蔓延到他创作的小说作品当中,就构成了这些作品的一个个关键环节,构成了过去我们解释不了,到今天才渐渐明白的那些东西。比如,叙述的节奏、语言特点、调子、氛围、想象力和控制力、人物塑造、色彩旋律等等。莫言的小说一向长于运用色彩,他过去说是受到高更、凡高印象派画的影响启发,其实在聂庄泥塑和高密剪纸里,这些东西比比皆是。他的语言汪洋恣肆、无法控制,我们看高密剪纸那种粗糙和未完成的任意恣肆,也就一目了然。莫言小说题材大气,不拘于小节小情景,说好了是伟大作家的气质,说不好了是不善于大小结合,于小处就显随意随便,但是凡到过高密一游,与当地崇尚英雄好汉性格的普通百姓一接触,自然即知道这些东西的来处。莫言21岁离开高密去部队当兵,他在高密整整生活了21年,要知道基本完成了从出生、成长到性格气质完全固定的生命过程,高密当地民风和人民性格的一切,早就牢牢铸就了他的整个世界。当然,所谓“当地人”的性格性情虽然大同小异,各呈异彩,但千万条之中,只要有一条被作家接收,便敷衍发展成他整个气质的主要方面,成为他文学世界的灵魂。这种东西就是莫言在高密最好的朋友张世家所评价的。他说:“我知道莫言平生最反对不择手段往上爬的人,最崇拜英雄好汉,最仇恨王八蛋。交朋友他喜欢的是一见面就能把自己的全部缺点暴露处理的人,最鄙视装模作样的,最瞧不起的是钻别人的裤裆。他说:‘一个人若没有真本事真能耐,靠钻裤裆过日子是不会长久的。尤其是搞文学创作’。”⑥我觉得这是张世家对莫言的一种归纳式的评价,是一个总的评价。这种评价归结为一句话:就是血性、正气,自然坦荡。举凡莫言三十多年的小说创作,我们看得最多的,也许就是利用小说叙述技巧的掩护,去表达对人间不平的愤怒、批评,对农民命运的怜悯,这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总的看法,从《红高粱》、《透明的红萝卜》、《白狗秋千架》到《天堂蒜苔之歌》、《酒国》、《生死疲劳》和《蛙》等等都是如此,从来没有变过。 而这些庞大复杂丰富的内容怎么去体现呢?还是我这篇文章主要说的语言。很大程度上,莫言小说的语言是高密当地人的语言,就如张世家所说的是一种正直愤激的语言,是一种粗糙大气有力度的语言,也是一种充满血性的语言。这就应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古话,凡是优秀杰出的作家,莫不出自这一道理。鲁迅如此,沈从文如此,老舍如此,莫言也是如此,他们都是地域辽阔、文学资源广博的老中国培养出来的精魂。2009年8月22日,在建于山东高密县一中校园内的“莫言文学馆”举行的开馆仪式上,面对家乡父老,莫言说过一段非常质朴也很实在的话:“我一直认为,莫言文学馆里的莫言和站在这里的莫言不是一个人了,文学馆里面充满了溢美之词,充满了过誉之词,与我本人相差甚大。我实际就是一个放牛、放羊,在农村劳动了二十年的一个农民,然后当了兵,在军队的培养教育下,在家乡的父老乡亲激励下,拿起笔来写了一点小说,取得了一点小小的名气,没有那么玄乎,也没有那么了不起。”⑦我以为这段话,就把莫言与高密东北乡最深层的关系概括出来了。对文学史研究来说,不需要太多玄奥抽象的分析,第一手的材料,尤其是作家本人的自述,已经是最好的文学史的分析框架。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