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中的存在与“事物的时间” 从描绘严寒肆虐的东北大地开始,以点出冯歪嘴子小儿子的“小白牙”为终结,《呼兰河传》给人的直观印象,是一幅重彩油画。萧红首先画的是坐落在东北大地上的呼兰城,接着是“我家”。描绘“我家”时,先画后院,后花园,接着再画前院,前院的“几家人”。“几家人”里,重点是小团圆媳妇和冯歪嘴子一家。萧红“画出”的《呼兰河传》,是一幅包容着性质相反的不同元素的重彩油画。 如前所述,开篇裸露在天空下的东北大地,和结尾咧出来的“小白牙”,就是这样两种性质相反的异质因素的并置。从色彩直观上看,前者灰暗,后者洁白;从性质上看,前者是毁灭和吞噬着一切的大自然的淫威,后者是反抗着大自然的淫威而生长出来的人的刚强。东二道街上的大泥坑和“我家”的后花园,同样是两种异质元素的对立。前者是生之烦恼,后者是生之欢乐。就连在小团圆媳妇的悲剧中,我们也分明看得见两种对立的生存论要素:在最野蛮、最丑陋、最令人发指的“治病”之举中,蕴含着她婆婆最真诚的牺牲和奉献精神。 与这种将异质元素并置在一起的空间结构方式相一致的是,时间在《呼兰河传》里,也被处理成了从属于空间的内在元素。时间依然存在,但却以循环的方式潜伏在给定的空间范围内,而不是以突破一切、超越一切的现代性线性形态来贯穿事物。首先每一天重复前一天的循环,住在呼兰城里的人们,从清晨开门买早点开始,到买豆腐做晚饭,日复一日在单调琐碎的日常生活中,“也就糊里糊涂地过去了,也就过着春夏秋冬,脱下单衣去,穿起棉衣来地过去了”。日复一日的循环,累积和叠加为四季的循环: 夏夜若无风无雨就这样的过去了,一夜又一夜。 很快的夏天就过完了,秋天就来了。秋天和夏天的分别不太大,也不过天凉了,夜里非盖着被子睡觉不可。种田的人白天忙着收割,夜里多做几个割高粱的梦就是了。 女人一到了八月也不过就是浆衣裳,拆被子,捶棒捶,捶得街街巷巷早晚地叮叮地乱响。 “棒捶”一捶完,做起被子来,就是冬天。 四季的循环,叠加而为人类在大地上亘古不变的宿命: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的走,那是自古也就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的一声不响的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 至于那还没有被拉去的,就风霜雨雪,仍旧在人间被吹打着。 时间被空间包裹着,被事物包裹着。于是,《呼兰河传》的每一色块区域,都各自独立展开,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结构。十字街头的女牙医是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东二道街上的大泥坑有自己春夏秋冬的循环。卖豆芽菜的王寡妇拥有自己完整的命运。灰暗的有二伯背着自己长长的过去,看见了自己最终的命运。小团圆媳妇完成了自己的一生。冯歪嘴子一家在四面透风的茅屋里,孕育着自己的悲欢离合。这些相互独立的故事,互不关联的片段,也许有时间上的重合,也许没有。它们发生在呼兰河这块土地上,这座小城里,并被这座小城聚合成了一幅色彩斑斓、明暗互生的人间百味生存图。 《呼兰河传》写到了令鲁迅、周作人等“五四”先驱者痛苦不已,甚至因此而陷入绝望的停滞和循环。但萧红的感情,明显和先驱者们有了区别。 绝望和痛苦,根源于对发展、对进步的单向度推崇。发展和进步,意味着单一元素的积累、加强以至于最终必然成为支配万物的唯一元素。在基督教的“堕落”神话中,人类因为用自己的手摘食禁果而失去了伊甸园,跌落到了明暗并存的大地上的现实世界。大地上的人类必将用自己的手,逐渐消除黑暗,驱散笼罩在头顶上的乌云,“住进一座光辉灿烂的水晶宫”⑥,这就是现代性“进步”神话。单向度的线性时间观,则是此一神话赖以栖身的世界根据。现代“小说”,就是叙述事物怎样在线性之间轴线上,通过克服或消除自己的对立面而“发展”成为自己,发展成为“新事物”的艺术形式。 《呼兰河传》明暗并存的“绘画”元话语,中断了现代性进步时间观的“小说”元话语。进而,也中断了“五四”现代性“改造国民性”的主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