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明初弦索官腔:“中原雅音”的“一天下” “德清之韵,不独中原,乃天下之正音也;德清之词,不惟江南,实当时之独步也”(琐非复初“中原音韵序”)。自元代一统以来,南北新声大炽,此时曲坛究竟将何去何从?周德清等人以南人而鼓吹中原之音,这似乎成了一个预言。 洪武八年(1375),诏修《洪武正韵》成。当时参与修撰的乐韶凤、宋濂等 11 人几乎都为南方人,却明确标举一以“中原雅音”为定,只是其语音系统却不可避免地呈现出南音化的倾向。[20]相应,明初乐制,教坊上下所行弦索官腔,一以北曲(剧)为雅,南曲、甚至南戏也以北曲为准则,开始采合宫调、谱入弦索;同时,南北曲一起按入弦索、供唱于宴席,又进一步促使了南北合套的发展。这一入弦索不仅意味着用弦索伴奏,而是意味着一以中原为正,修饰文辞、协比音韵、采合宫调等一系列雅化与律化的举措,其核心则在考音定律。 其实,朱明一统后,究竟以何种语音为天下之正音,以何种音声为天下之正乐,最终取向仍然经历了极为复杂的历史过程。曲者,乐之支也;而乐者,又治统所在。因此,我们还得从史学上的正统之争说起。如前所述,自南宋迁都以来,关于南宋与金元孰为正统续有争论。其中,杨维桢《正统辨》一文措辞尤为严正,以为正统之说,出于天命人心之公,必以《春秋》为宗,不得以割据僭伪当之。遂力黜辽金不过“荒夷非统之统”,以为“中华之统,正而大者,不在辽金[……]我元大一统者,当在平宋,而不在平辽与金之日”;同时,明确标举“道统者,治统之所在也”,今“道统不在辽金而在宋,在宋而后及于我朝,君子可以观治统之所在也。”杨氏议论虽不见用于当时,却在文人士大夫间流传甚广。[21]朱元璋兴师江淮,以南人而一统天下,原本是杨氏正统说彰显的一个极好的契机;然而,历史却颇有些幽晦难明。洪武元年朱元璋诏修元史,洪武三年史成,真正的编撰工作历时不足一年,根本原因便在于要迅速确立朱明治统的正当性。史称北宋礼乐之器自灭亡后,便转入金,故称金得之于宋,元得之于金;因此,朱元璋明确标榜绍继金元,以为绍继金元方是绍北宋之统,而以南宋为偏安。[22]北宋灭亡以来,南北种种有关正统的争议至此一锤定音,只是,朱氏于南北之间却也不得不略有折衷,可以说,此后一应制度均由此而生。《洪武正韵》一以中原雅音为定,实际上却呈现出南音化的趋势,以北曲为雅,同时,又将南曲采合宫调、打入弦索,这种种正是以这一历史与思想为背景的。 一旦明了这一背景,关于戏曲史研究中的一则疑案也就不难索解了。今人在追溯南戏的发生时,发现有两则材料叙述迥异,遂颇为困惑。一是元末叶子奇《草木子》卷之四下的叙述:“俳优戏文始于王魁,永嘉人作之。识者曰:‘若见永嘉人作相,宋当亡。’及宋将亡,乃永嘉陈宜中作相。其后元朝南戏尚盛行,及当乱,北院本特盛,南戏遂绝”(83)。二是明代嘉靖间《南词叙录》的叙述:“元初,北方杂剧流入南徼,一时靡然向风,宋词遂绝,而南戏亦衰。顺帝朝,忽又亲南而疎北,作者猬兴,语多鄙下,不若北之有名人题咏也”(239)。以下续说高则诚撰《琵琶记》事,及朱元璋命乐工将《琵琶记》打入弦索事。言下之意,南戏乏名人题咏,自高则诚出,始有改观,并援朱元璋之力而进入教坊,播于天下。这两则材料,前者声称元朝南戏尚盛行,至元末遂绝;后者却道元时杂剧风行,至元末南戏方始复兴,二者叙述似乎截然相反,[23]然而,仔细推衍却饶有意味。 叶子奇这一则材料表面上是在叙述南戏的变迁,实际却是在叙述宋元明朝政的更替,而别有寄寓。俳优戏文永嘉人作之,而永嘉人作相则宋亡,那么戏文不过乱世之象;元朝南戏尚盛行,言下之意是元朝短促,亦尚非治世;及当乱,北院本特盛,南戏遂绝,这一风尚之变却兆示了新朝(即所谓治世)的起来。叶氏尚有两则议论可以与这条材料相互参照,俱见于卷之四上。一道:“元将亡,都下有《骂玉郎》曲,极其淫佚之状,盖桑间濮上之风,居变风之极也”(79)。一道:“传世之盛,汉以文,晋以字,唐以诗,宋以理学。元之可传,独北乐府耳”(70)。由此可见,叶子奇以风雅正变论当时曲乐,意在针砭治乱。同时,叶氏以戏文为乱世之象,而标举有元一代文学为今乐府,与《中原音韵》的表述极为一致。《草木子》乃叶氏洪武九年入狱后所作。叶子奇一生困顿,却与宋濂、刘基、章溢、叶琛等明初巨子同为元末浙东重要的学者,只是显隐有别罢了。那么,我们可以肯定,《草木子》所录“元末北院本特兴,南戏遂绝”,首先是一个事实,同时,也源于一种理论倾向;也就是说,文人士大夫中复古尚雅、黜南尚北之风反过来直接影响了地方演剧,或许,这一演剧在元末尚仅囿于某一地域,却预言了明初曲坛的走向。 至于《南词叙录》,却是明代嘉靖时人对南戏历史的追溯。其实,此书所述元初北方杂剧南下,南戏亦衰,与叶子奇说元朝南戏尚盛行,并无根本冲突。只是《南词叙录》着意在南词,便特意点出元顺帝及明高祖与南曲之关系种种。而且说顺帝好南戏与叶子奇所述亦无抵牾。顺帝是元史末代帝王,在位长达三十六年。史称顺帝好逸乐而元衰,那么,顺帝好南戏——前面所述南北新声大炽或者即在此时——也便是叶子奇所说亡国之征兆;及当乱,北院本兴而南戏绝,也正是元明易代时种种兴亡消长的重要迹象之一。这样,我们可以将元明雅乐与俗乐、北曲与南曲的消长理出一个清晰的脉络来。元一统以来,北杂剧南下,词乐明显不敌,遂暂告消歇,这是一变;后来,南戏在北杂剧的影响下又渐次兴盛,遂形成南北竞艳的局面,遂有种种正音之举,这一变化早在周德清所说的泰定年间已经发生,说元顺帝亲南而疏北不过是一个更重要的契机罢了;及当乱,雅正之风渐兴,一时士大夫尊北而黜南,于是北院本兴,南戏绝,又一变。八十九年间,凡三变。至于明高祖将《琵琶记》打入弦索,便已是新王朝如何以礼乐教化天下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