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在被打成“右”派、下放劳动的长达21年的时间里,钟亦成偶尔也有过悲观失望。作品两次描写他如何拒绝“灰影子”——象征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的诱惑。如果我们对这个细节进行症候式阅读,那么,“灰影子”未尝不可以被理解为钟亦成内心的“魔鬼”,一种引诱他放弃忠诚的力量。作品中有一段钟亦成和“灰影子”的对话——实际上可以理解为是两个钟亦成之间的对话:一个是感到幻灭乃至虚无的钟亦成,另一个是坚持信念和忠诚的钟亦成。虽然作品对“灰影子”的描述有些飘忽不定,一会是“穿着喇叭裤”、“长发留得很长”、“叼着过滤嘴香烟”的青年,一会儿是“眼泡浮肿,嘴有点歪,牙齿、舌头和手指被劣质烟草熏得褐黄”的中年人,但“灰影子”的象征意义是明确的,它显然代表了一种虚无主义、享乐主义和个人主义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它是对钟亦成的忠诚、他的革命理想主义的一种致命的解构力量: 灰影扭动舌头,撇着嘴说“全他妈的胡扯淡,不论是共产党员的修养还是革命造反精神,不论是三年超英,十年超美,还是五十年也赶不上超不了,无论是致以布礼还是致以红卫兵的敬礼,也不论是衷心热爱还是万岁万岁,也不论是真正的共产党员还是党内资产阶级,不论是整人还是挨整,无论是八·一八还是四五全是胡扯,全是瞎掰,全是一场空[……]” “爱情,青春,自由,除了属于我自己的,我什么都不相信。”(401) 而钟亦成抵制“灰影子”的武器仍然是莫名其妙的、和当初一样的那种非理性情感: “是的,我们傻过。很可能我们的爱戴当中包含着痴呆,我们的忠诚里边也还有盲目,我们的信任过于天真,我们的追求不切实际,我们的热情里带有虚妄,我们的崇敬里埋下了被愚弄的种子,我们的事业比我们所曾经知道的要艰难、麻烦得多。然而毕竟我们还有爱戴、有忠诚、有信任、有追求、有热情有崇敬也有事业,过去有过,今后,丢掉了孩子气,也仍然会留下更坚实、更成熟的内核。[……]但是你呢?灰色的朋友,你有什么呢?你做过什么呢?你能做什么呢?除了零,你又能算是什么呢?”(402) 这段“对话”发生在1979年,是所谓“新时期”了,但仍然抱着革命话语词典不放的钟亦成似乎依然无法理解“自我”“个人”等概念的价值,无法理解离开了对“革命”的效忠,一个人居然还能够活着、还有任何价值和意义(所以在他看来崇尚“自我”的“灰影子”等于“零”)。而他的那个“毕竟……”逻辑无异于说:不管是不是理性,是不是经得起历史检验,只要有追求、理想,只要顽固不化一根筋地忠诚下去,就够了,就一定比没有(追求、理想、忠诚)好。这和知青的“青春无悔”逻辑、和梁晓声无条件地推崇所谓“忠勇”实在太相似了。如果这个逻辑成立的话,那么可以问:恐怖主义者、法西斯主义者、原教旨主义者难道没有“追求”和“理想”吗?他们的忠诚难道不更加坚定执着吗? 由于没有理性反思,因此,钟亦成的这份乐观和他的忠诚一样都是盲目的,因为他没有告诉我们应该如何记取教训,这是一种什么性质的教训;甚至也没有告诉我们真相(钟亦成是如何被打成“右”派的我们不知道,谁应该对此负责我们也不知道)。 三、劳动升华论、“娘打儿子”论及其他 钟亦成得以抵制个人主义、虚无主义和纵欲主义的诱惑、始终保持忠诚的另一个精神资源,就是他蒙难后重新建立的与劳动和劳动人民的联系。下放劳动本来是对钟亦成的所谓“不忠”的一种侮辱和惩罚形式,但是在小说(同样也在很多关于知识分子改造的其他小说中)中却被美化为精神升华、维护忠诚的不二正途(这种处理方式在“右派”文学中非常普遍,比如王蒙的另一篇小说《蝴蝶》、张贤亮的《绿化树》): 劳动,劳动,劳动!几十万年前,劳动使猿猴变成了人,几十万年后的中国,体力劳动也正发挥它净化思想、再造灵魂的伟力。钟亦成深信这一点。他的对祖国山川和人民大众的热爱,他的献身的愿望,他的赎罪的狂热,他的青春的活力,他的不论在什么处境下都无法中断的、不断从生活中获得补充和激发的诗情,全部倾注在山区农村的笨重的、应该说是原始的体力劳动里。(429) 除了劳动,还有对劳动人民的感情。钟亦成被打成“右”派、在农村接受改造时,因为救火而被诬陷、被打成重伤,不但凌雪化装成护士来护理他,而且所有的“人民”都来探望他、支持他,都相信他的清白(以此类比钟亦成在遭受冤屈时依然对党忠诚)。正是“农民的热情使钟亦成五内俱热”(433),劳动对精神的净化和被“人民”接纳而重获的安全感,成为钟亦成化解忠诚危机的另一个支点。③ 但这与其说是反思的深化和忠诚危机的真正解决,不如说是危机的转移。劳动(这里特指体力劳动)作为一种身体化的活动,是非政治化的,它或许可以强健体魄,锻炼肌肉、四肢和肠胃,劳动人民的朴素感情或许可以让钟亦成暂时忘却耻辱,却无助于从根本上解决钟亦成的忠诚危机。因为这是一种精神危机和政治信念危机,它需要的是理性启蒙和独立思考,以便告别盲目的忠诚和信念,真正通过自己独立思考自主选择自己的政治信念。这一切是身体化的劳动和抽象化的“劳动人民”无法解决的。④ 最后,让我们来看看钟亦成的爱人凌雪以及同志兼上级老魏如何帮助钟亦成化解忠诚危机。 凌雪不仅是钟亦成的同志和爱人,也是他强大的精神支柱(又一个版本的革命加恋爱)。与钟亦成不同,凌雪根本不承认钟亦成对革命、对党有任何不忠:“你自己什么样,你自己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你。你不相信,我相信你!如果连你都不相信,连自己都不相信,那我们还相信什么呢?我们还怎么活下去?”(408)乍一看,坚持“自己知道自己”“自己相信自己”的凌雪好像比只相信组织的钟亦成更有主体性和独立性,但是我们切不可高估凌雪的这种“相信自己”理论,切不可把它混同于现代西方的个人主义和个性觉醒,以为她有独立的自主意识或主体意识。因为就在她刚刚发表完上述高论之后,紧接着就说“你是党的,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409)。这里的悖谬,首先在于把政治性质的关系(政治组织与其成员的关系)混同于私人性质的关系(夫妻关系),组织成员之从属于组织就像妻子从属于丈夫、丈夫从属于妻子。这是对现代政治组织的性质的根本误解;其次,既然你是我的,我是你的,你又是党的,那么,相信自己不就是相信党,相信党不就是接受“钟亦成是反革命”的判断? 由于凌雪把党组织与其成员的关系混同于夫妻这样的私人关系,这样,她提出那个著名的“娘打儿子”理论也就毫不奇怪了——因为夫妻关系和母子关系一样,都是非政治化的私人关系: 也许,这只是一场误会,一场暂时的怒气。党是我们的亲母亲,但是亲娘也会打孩子,但孩子从来不记恨母亲。打完了,气会消的,会搂上孩子大哭一场的。也许这只是一种特殊的教育方式,为了引起你的警惕,引起你的重视,给一个很大的震动,然后你就会更好地改造自己。(409) 好一个“娘打孩子”理论!娘打错了还是娘,而你也还是她的儿子,还是要保持你的忠诚。有了这个娘和孩子的关系理论,一切理性反思都变得不可能也不必要。娘该不该打,是不是打错了等等,全部变得没有意义:娘还是娘,孩儿还是孩儿,这是一种无法改变的血缘关系和宿命式的从属关系。这套“理论”用自然血缘关系来理解现代政党组织与其成员之间的政治同盟关系,把现代意义上的党员和党组织的关系理解为前现代的、甚至是原始的母子关系。如果承认这套奇谈怪论,就等于承认共产党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政党,而是旧社会的家庭组织或帮会组织。⑤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