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幕府对乾嘉文学的影响 1.幕府宾主的酬唱刺激了文学创作的发展。乾嘉幕府热衷于文化事业,幕主都有很好的文化修养,四库馆臣网罗了大批有才华的幕客,不少幕客兼长诗文和考据,在政务、学术之余,诗文雅集不断,酬唱不已。“嘉道之间,承国家极盛之余,海内富庶,名公巨卿类多风流,笃嗜文学,乐与诸贤俊商略往还,不惮屈己之下,而财力赡给又足以佐其优礼,故幕府常极一时之选,而博学高文之士,藉恣游览而广著述者,往往栖托其间。”[14]卢见曾任扬州盐运使,招致四方文士,“座中皆天下士,而贫而工诗者,无不折节下交”[15],袁枚甚至称“士喁喁然以万数”。文学的雅好与富庶的财力使得幕府如万川归海,成为文学活动的中心。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卢见曾再度修禊红桥,大会江南名士,“和修禊诗者七千余人,编次得三百余卷”[15]228,一时扬州纸贵,沈德潜、袁枚、厉鹗等诗坛宿将纷纷加入和诗的行列,诗坛广为传颂,为乾嘉文学佳话。朱筠幕府更是垂惠于下层文人,“先生提倡风雅,振拔单寒,于后生小子见一善行,及诗文之可喜者,即称道不去。口饥者食之,寒者衣之,有广厦千间之槪”[16]。朱筠的“椒花吟舫”是京师文人雅集之所,每日几乎是宾朋满座,翁方纲、姚鼐、纪昀、王昶等人是朱筠幕府的常客,黄仲则、洪亮吉、章学诚、汪中等幕客的文学成就更是让朱筠自豪。朱筠视诗坛领袖袁枚为“隐者”,袁枚推荐的文士一到京师便被朱筠引用,东南文学通过幕府在京师加强了联系,法式善在《答简斋先生书》中说道:“南来人士,相晤于文酒宴会间,必曰‘吾随园授业弟子’,‘吾随园私淑弟子’,缙绅先生遂为之刮目。”[17]封疆大臣毕沅一家能诗,在任职西北、湖广期间纷纷招致文士,其中不乏文学才子,洪亮吉、孙星衍等曾是门下客。毕沅爱好文学,“尚书虽拥节钺,勤王事,未尝一日释书不观;手披口诵,刻苦过于诸生。诗编三十二卷,曰《灵岩山人诗集》。灵岩者,尚书早岁读书地也。”[8]370听说黄景仁的诗才,毕沅迫不及待地发出邀请,未至而先厚金赠之,一时成为诗坛佳话。续卢见曾之后,曾燠任两淮盐运使,驻扬州十余年,他在官署中辟“题襟馆”,与文士往来唱和,四方宾客从者如云,陈康祺称“盖几乎海内龙门矣”。乾嘉文人幕府对下层文人的招纳壮大了文坛的队伍,幕府的雅集、出游和诗等活动几乎成了常态,这刺激了各地的文学创作。据柯愈春不完全的统计,乾嘉两朝诗文作家5000多人,诗文集6500种以上,诗文创作的盛况在历史上是罕见的,丰富的创作实绩与乾嘉时期达人们的奖掖有紧密的联系。 2.幕府规训了士子们的创作。乾嘉士子队伍庞大,在政治高压下,他们无法像宋儒那样干预朝政,也不能像明代文人那样结社清议时务,生活的艰难、社会职业的分化、通俗艺术的流行使得他们不再以“立法者”的地位自居,他们处于社会的底层,承受生活和思想的双层压迫。科举的艰难使得游幕成为士子们解决物质生活、实现人生理想的有效途径,而他们也为此而付出了代价。乾嘉幕府的幕主大多具有很好的人文修养,能平等地对待幕客,对幕客的人格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章学诚记载游幕朱筠幕府的情境,“及门会稽章学诚议论泉涌,先生(朱筠)乐与之语。学诚姗笑无弟子礼,见者愕然,先生反为之破颜,不以为异。”[18]朱筠的人格学问影响了章学诚的一生。乾嘉幕府多是汉学的阵营,幕主们虽然不满宋明理学家的治学理路,但对于理学的普世价值,他们还是认可的。戴震是乾嘉汉学的悍将,他不仅对宋明理学家的治学方法提出批评,而且也否定了理学的价值,《原善》、《孟子字义疏证》等著作体现了他的思想,然而,这样的著作却遭到了朱筠、钱大昕等人的否定,认为戴震的这些作品“可不必作”。乾嘉时期幕主们虽然倾向于汉学,但并没有怀疑理学的普世价值,学术活动和文学创作是在维护帝国统治利益的基础上进行的。卢见曾多次修葺扬州的文化景观,雅集文人,除了是个人的爱好之外,另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点缀升平,王昶在《湖海诗传》中说道:“修小秦淮、红桥二十四景及金焦楼观,以奉辛未、丁丑两次宸游。”[19]乾隆六下江南,扬州每次都是接待重地,卢见曾的文人雅会与王朝的意识形态一起形成了一出大合唱,无形中消磨了人们的批判意识。卢见曾的诗文多是雅集酬唱,现实指向性的作品很少,他的一段话道出了雅集背后的意识形态,“自古一代之兴,川岳钟其灵秀,必有文章极盛之会,以抒洩其菁英郁勃之气。其发为诗歌,朝廷之上,用以鼓吹休明。”[20]曾燠、毕沅、朱筠、王昶等幕府虽然雅集不断,但也多是点缀升平的酬唱,根本上就没有触及王朝的政治底线,他们以诗文协助统治阶级完成了意识形态的大一统。 3.促使文人从诗文向考据转向。乾嘉是考据学占主流学术话语的时代,梁启超说道:“乾、嘉间之考证学,几乎独占学界势力,虽以素崇宋学之清室帝王,尚且从风而靡,其他更不必说了。所以稍为时髦一点的阔官乃至富商大贾,都要‘附庸风雅’,跟着这些大学者学几句考证的内行话。这些学者得这种有力的外护,对于他们的工作进行,所得利便也不少。”[21]考据不仅仅是受到达官贵人的提倡,而且还成为科举考试的内容,精通考据是进入仕途的捷径。“乾隆中,大兴朱氏以许郑之学为天下倡,于是士之欲致身通显者,非汉学不足见重于世。”[22]考据比文学更具有诱惑力,从诗文转入考据是乾嘉士子的共同经历。“吴中七子”的钱大昕、王鸣盛曾是晚年沈德潜的得意门生,沈德潜选编的《七子诗选》名盛一时,然而,钱、王二人最终以考据为人生的归宿。段玉裁、汪中、邵晋涵、章学诚等人都在游幕中经历了辞章到考据的转向。“毗陵七子”的洪亮吉、孙星衍、黄景仁等人年青时享有诗名,袁枚称洪亮吉“旷代逸才”,称孙星衍“奇才”,黄景仁被时人称为“小李白”。游幕之后,这些文学青年纷纷转向考据,甚至连不擅长考据的黄景仁也改弦易辙。袁枚在《再答黄生》中对黄景仁批评道:“近日海内考据之学,如云而起。足下弃平日之诗文,而从事于此,其果中心所好之耶?抑亦为习气所移,震于博雅之名,而急急焉欲冒居之也?足下之意以为己之诗文业已足矣,词章之学不过尔尔,无可用力,故舍而之他?不知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天下无易事,只怕粗心人。诗文非易事也,一字之未协,一句之未工,往往才子文人穷老尽气而不能释然于怀。亦惟深造者,方能知其症结。子之对文未造古人境界,而半途弃之,岂不可惜?且考据之功,非书不可,子贫士也,势不能购尽天下之书,倘有所得,必为辽东之豕,纵有一瓻之借,所谓贩鼠卖蛙,难以成家者也。”[23]袁枚的批评点出了士子们的心理,“震于博雅之名,而急急焉欲冒居之”,而诗文“不过尔尔,无可用力”。黄景仁在亲历考据之后发现了非己所长,感慨“自忖不材终放弃,江潭瓠落寄吟身”。然而,像黄景仁这样由考据重回诗文的却是很少的。乾嘉文人幕府具有浓烈的汉学倾向,姚鼐在《朱竹君先生传》中写道:“尤喜小学,为学政时,遇诸生贤者,与言论若同辈,劝人为学先识字,语意谆勤,去而人爱思之。”[24]乾嘉之际,在考据学的影响下,出现了以学问为诗、以考据为诗的肌理派,这一诗学流派其实是乾嘉学术在诗学上的反映。幕主的汉学倾向无形中影响了幕客的创作。黄景仁幕食朱筠之后,在创作上曾改变自己唐风的传统,以考据入诗,趋于宋风。这种创作倾向在游幕士子身上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袁枚曾诙谐地提出创作中的这种弊病,“余笑答曰:此外尚有三弊。侍郎惊问,余曰征书数典,琐碎零星,误以注疏为古文,一弊也;驰骋杂乱,自夸气力,甘作粗才,二弊也;尚有一弊,某不敢言。侍郎再三询。曰:写《说文》篆隶,教人难识,字古而文不古,又一弊也。侍郎知有所指,不觉大笑”[23]168。这三弊正是考据学影响的结果,它与幕主的学术倾向是分不开的。袁枚在《答洪华峰书》中说道:“足下才健气猛,抱万夫之禀,而又新学笥河学士之学,一点一画,不从今书,驳驳落落,如得断简与苍崖石壁间,仆初不能识,徐测以意,考之书,方始得其音义。足下真古之人欤?虽然,仆与足下皆今之人非古之人也!”[1]1567以古字入文,这其实只是炫耀学问,已经远离了“诗言志”的抒情传统。凌廷堪受业于翁方纲,诗学趣向完全转向肌理,诗歌变成了考据学的工具,审美性大打折扣,袁枚批评为“误把抄书当作诗”。士子们的考据转向是时代风气使然,对于他们的选择,我们无可厚非,但不加区分地把诗文与考据混在一起,这是对文学的戕害。 三、结语 清代中叶社会经济的发展为幕府活动提供了物质基础,士子队伍的壮大及“稽古右文”的文化政策促使幕府走向兴盛。在社会矛盾多元化的背景之下,幕府起到了缓冲器的作用,幕府在接纳知识精英的同时无形中也改造了他们,缓解了知识分子与统治阶层的对抗。幕府给文人士子提供了暂时的栖身之地,以幕府为中心的文学活动刺激了文学创作的发展,形成了一个个文学创作的高潮。在幕府的规训之下,文学的娱乐性增强,失去了现实指向的情怀,诗文数量虽多,但高水平的作品很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