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明代中期,诗画融通更为深入和明显。文艺趣味的“俗”化,不仅在小说等通俗文学中表现明显,而且在诗画中也有所反映。作为此期吴中诗画创作主要代表之一的文徴明的诗画,从题材到形式都程度不同的呈现出“俗”的特征。究其原因,主要表现在作者的平民市民化,对“俗”认可的文艺观,以及诗画流通环节的商品化等几个方面。 【关 键 词】文徵明/诗画/“俗”/原因 【作者简介】程日同(1966- ),男,江苏省赣榆县人,菏泽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从事明清文学研究(山东菏泽274015)。 关于明代中期吴中诗画融通的问题,笔者已撰文讨论了其“同体”[2](P96—101)、“人文性”[2](P105—109)等问题。这里拟从“俗”化的角度,论述其融通。元末诗歌已有“俗”化倾向,到明代中期,文徵明和沈周、唐寅等吴中代表诗人继承发展了这一倾向。他们代表了吴中甚至明代绘画的最高成就,也突破了士人范畴,程度不同的走上了与诗歌同向发展的道路。此处“俗”,主要指非士人的平民化趣味,这集中表现在题材和形式两个方面。 一 文徵明诗画兼善,诗属“吴中四才子”,画属“明四家”。比较而言,文徵明的诗画最为雅正。从“俗”的角度来审视文徵明诗画的审美趋向,虽然没有唐伯虎、沈周等人具有代表性,但对于认定此期吴中诗画“俗”化的普遍性,则更具典型意义。 文徵明诗画题材之“俗”,主要有生活化、市民化两个方面。前者主要指士人不屑或较少涉及的日常生活和事物,后者主要指以张扬个性精神为特征的内容,如“色”、“性”等,呈现的是一种市民情调。在士人看来,日常生活和市民情调都是俗的。 文徵明诗画的生活化题材,首先是农村内容,如《田舍》、《游吴氏东庄题赠嗣业》、《晚泊杨庄》、《过山家》、《秋野》、《村行书事》、《陈以可近岁筑室陈湖专理农业时以诗见寄夸其所得比来秋成当益乐辄赋秋晚田家乐事十首寄之》等。《田舍》中有句:“小径穿松敷细石,短篱缘水束枯藤。堆盘虾蟹输村乐,匝屋鸡豚验岁登。”(《文徵明集》卷七)细石小径穿过松林,临水的短篱上缠绕着经年的枯藤,一幅农村的风景画;饭桌上有虾蟹招待客人,院子里、农舍周围都是走动的鸡豚,一派年丰安居的农家之乐。《陈以可近岁筑室陈湖专理农业时以诗见寄夸其所得比来秋成当益乐辄赋秋晚田家乐事十首寄之》可称典型之作,其诗句如:“秋风满稻畦”(其四);“社动喧村鼓,场干响稻枷”(其二);“近喜岁年丰”(其一);“鱼虾时作市,鸡犬自成村”(其八)等,其中有禾田、劳动场景、丰收的喜悦和市场、村落的情况等,无不透出浓郁的乡土气息。 乡村题材是田园诗歌的常见内容,多为士人隐逸心情的载体。而明吴中诗歌的不少篇什(包括文徵明)却淡化了士人趣味,凸显出本色的田家场景及其生活气息。 这种情况在文徵明绘画中也有所表现。在明吴中绘画中,耕地开始出现,有时还占有较大的比例。虽然它多是山水框架内的一部分,乡土气息与士人趣味交融共存,但已显示出绘画题材的改变,因为在以往的绘画中,本色的田家内容是少见的。 与其他吴中画家(如沈周、唐寅)相比,文徵明农事画不多,但还是可以举出一些例子来,如《湖舍耕织图》、《桃源问津图卷》、《劝农图》等。《湖舍耕织图》中画有湖边院中室内织衣的女子和院外门前似在弄田的高矮两人,主题是耕织。《桃源问津图卷》是全景式的横幅巨作。在山水框架内,房舍远近隐显地点缀其间。画的左幅,深山山径上,有老者仗策观瀑沉思,舍内众人正席地而坐,高谈阔论,门外有妇幼数人,山水之间、竹林之旁有行人相遇交谈,并伴有一犬,正扬首卷尾。画的中部,在远处草亭之旁,近处水边柳下,分布着众多口字形耕田,十分抢眼。全图体现出山水田园的士人趣味,江南水乡的农家气息十分浓厚。 其次,吴中诗画的生活化题材,又包括日常生活中常见之事物。文徵明有不少这样的诗,如《闻鸡》、《子畏墨鸡》、《乞猫》、《画兔》、《闻蛙》、《新燕篇》、《白燕》、《竹雀》、《题石田杏花鹦鹉》、《画乌》、《画鹊》、《梨花》、《橘》、《石榴》、《过墙葡萄》、《庭前蜀葵》、《题石田翁杨花图卷》、《陈道复萱茂栀香图》等。其中的“鸡”、“猫”、“兔”、“燕”、“鹦鹉”、“葡萄”、“蜀葵”、“杨花”、“栀子花”等都是日常生活中常见事物。文徵明的绘画也有类似题材,如上面所举《画兔》、《画乌》、《画鹊》等,它们既是诗歌,也是画的内容。《斗鸡图轴》在竹石菊花的背景上,画着两只斗鸡,尾翎皆长举,羽毛松绽。一只贴胸仰首,一只前倾身体,是“斗”的一个瞬间。他的《秋花图》,“鸡冠花”、“秋葵”与寄托士人趣味的“菊花”、“兰花”在题材上形成雅俗共存的格局。可见,生活化的内容是文徵明诗画共同表现的题材。 明代中后期,“与整个农业文明向着工商文明迅速转变的历史潮流相适应,文学急剧地向着世俗化、个性化、趣味化流动”[3](P4)。“俗”成为市民趣味的一种形态。文徵明等人的诗歌也都程度不同的表现出了这种“俗”。 文徵明的诗,素以“雅饬”[4](P1296)著称。江盈科说:“若夫诗,必深于风雅者知慕太史,而俗流不与焉。”[5](P1611)“太史”即文徵明,江盈科此句意在称赞文徵明的诗是风雅正声,与流俗之诗不同。然而,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当时的吴中诗坛,“俗”被认可的程度不断提高。赵翼说:“吴中自祝允明、唐寅辈,才情轻艳,倾动流辈,放诞不羁,每出名教外。”[6](P631)“轻艳”的才情、格调,源自自由感性,突破了名教理性,违逆了传统士人所宗尚的雅正风格,因而是“俗”的。这自然包括文徵明的诗歌。郑振铎称吴中诗人“以抒写性情为第一义,每伤绮靡,亦时杂凡俗语,却处处见出他们的天真来。……这些吴中诗人们,以唐寅为中心,祝允明、文徵明、张灵附和之,独往独来,不复以世间的毁誉为意”[7](P823)。直接指出包括文徵明在内的吴中诗人“天真”纵情、离雅趋俗的一般特征。 文徵明的诗歌,总体上讲是雅俗共存的。江盈科《文翰林甫田诗引》言:“太史诗以超旷为神,妍秀为泽。”[5](P1611)王廷《文翰林甫田诗叙》又言其:“根极名理,匪止炫华。”[5](P1610)其中,“妍秀”、“炫华”因其强烈感性,而与“超旷”、“名理”等道佛和儒家的理性相对,形成俗雅交融的态势。 文徵明诗歌题材的艳俗是明显的,如《题虢国夫人夜游图》、《题伯虎美人图》、《子畏画仕女图》、《十美诗》、《春闺》、《春夜曲》等。其中诗句如:“锦鞯秀带簇妖丽,绛纱玳瑁围香风。”(《题虢国夫人夜游图》)“秋月流水照粉容,尖尖玉手露春葱。”(《题伯虎美人图》)所咏对象都是女性。虽说主题不一,但通过绮语对美人姿貌和情绪进行细致描写,势必呈现绮艳格调。《十美诗》分别咏西施、文君、明妃、飞燕、绿珠、碧玉、梅妃、太真、莺莺、薛涛古代十大美人,其中有“倾国多因有美姿”(西施)、“倚竹眠床态自娇”(飞燕)、“梅花香满石榴裙”(梅妃)等句。句中美色、艳情虽然是某种意义的意象载体,但细致的描述,也助成了其诗歌的绮丽格调。 文徵明《和答石田先生落花诗十首》(《文徵明集》卷八)也是这方面的代表。这些诗虽说以落花为描述对象,但其间所透露出来的花如美人的绮艳格调是明显的。其五云:“战红酣紫一春忙,回首春归属渺茫。竟为雨残缘太冶,未随风尽有余香。美人睡起空攀树,蛱蝶飞来却过墙。脉脉芳情天万里,夕阳应断水边肠。”从诗脉来看,前两联写花,后两联写人;前为主,后为宾。然而,从诗歌一般写作结构来看,又可以视为人为主,花为宾,即以花落隐喻美人迟暮。其中,“战红酣紫”与“春归”、“渺茫”喻盛极而衰,树空蝶去,天涯芳情可谓断肠。花如美人,美人如花,意象与格调倍显绮艳。 当时,吴中诗坛曾掀起一股以“落花诗”为题的酬唱之潮。起因是,沈周的《咏得落花诗十首》不少篇目以美人喻花,花香伴以绮情,香艳情调显著。于是,文徵明、唐寅、祝允明和徐祯卿等人争相应和,可谓“才情轻艳,倾动流辈”。王夫之不无道学气地评论说:“落花诗倡自石田,而莫恶于石田。拈凑媚俗。”[8](P289)所谓“恶”“俗”,不外是诗歌题材及其格调浸透着“人欲”,冲犯了“天理”所维持的“无邪”。实质上,王夫之将众人“落花诗”的性质定为“恶”“俗”,除去浓重的卫道色彩,其对包括文徵明篇什在内的吴中诗人审美“俗”化的概括,无疑是十分准确的。 绮艳的格调,在文徵明的绘画中也有体现,如《湘君图》、《洛神图》、《芙蓉图轴》和《玉兰图轴》等。《芙蓉图轴》虽属花鸟题材,但从其用笔、设色和意趣上来看,可谓一幅美人图。这从其自题诗意中可以看出:“九月江南花事休,芙蓉宛转在中洲。美人笑隔盈盈水,落日还生渺渺愁。露洗玉盘金殿冷,风吹罗带锦城秋。相思欲驾兰桡去,满目烟波不自由。”以人喻花,花如其人。其中“金殿”、“锦城”、“落日”、“玉盘”、“芙蓉”、“罗带”、“美人”、“兰桡”等,呈现出绮丽的情调。又如,《玉兰图轴》也把花比作美人。画上自题诗说:“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要知姑射真仙子,欣见霓裳试羽衣。……玉环飞燕元相识,唤此江梅不恨肥。……”其中有“素娥”、“姑射仙子”、“玉环”和“飞燕”等美人形象,名为画兰,实则写人,所表现出来的趣味,因曲折致意,有“雅正”的一面,但又深潜着绮艳的情调。所以,文徵明绘画题材的格调与元代文人画有所不同,有一种世俗色调。 这样,文徵明的诗画,除了表现日常生活、场景(或事物),还反映了追求“色”、“性”的市民之趣,在题材的“俗”上,取得了一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