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姚佺卒年及其他 姚佺平生交游满天下(选家多是如此)。金圣叹诗《同姚山期、阎牛叟、百诗乔梓滞雨虎丘甚久,廿三日既成别矣,忽张虞山、丘曙戒、季贞诸子连翩续至……》,丘象随顺治十八年撰《泛虎丘》五言古诗,亦记其事:“是时送家兄曙戒,同张虞山道经虎丘,阎再彭、百诗寓焉,访之。即邀同姚山期、金圣叹、僧闻善,泛舟山下;达旦,复携妓镜怜再泛。”(61)所涉山阳诸人,皆姚佺旧友:《诗源初集》“吴一”收张养重(1617—1684)、阎修龄(1617—1687)诗各二首;与丘氏兄弟不仅是多年至交,《西轩纪年集·癸巳集》已有《送姚辱庵之中州》等诗三首,时在顺治十年(1653)。在文学事业上,彼此亦是相互帮助,姚氏曾为象随《西轩纪年集》、《淮安诗城》撰序,象升(1629—1689)、象随(1631—1701)在《李长吉昌谷集句解定本》中分别参与卷一“同评”、卷三“辩注”和卷一、卷四的“辩注”,并刊行其书。至于姚佺与金圣叹的关系,两人既同城而居,又皆为选业名家,必相识已久;友情之深,可从金氏《同姚山期滞雨虎丘八首之一》窥其崖略:“不因风雨滞连朝,岂有星辰聚此宵。方悟毛诗真妙笔,篇篇风雨说萧萧。”(62)因为能与好友彻夜聚首,那原本是令人心烦意乱的潇潇风雨,也成了恰符心愿的天作之合了。全诗典出《诗经·风雨》:“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元朱公迁评此三章“喜幸之意,反复道之”(63),清方玉润认为全诗题旨是“怀友也”(64)。同题之诗,一气呵成八首,其中饱含了多少情意在!姚佺与圣叹的崇拜者徐增亦为毕生挚友。早在崇祯十五年(1642),徐增就有《送姚仙期之江右》“郁郁过中秋,终日望把晤……久别又远行,特送金阊渡”(65)。姚佺评徐增《读李太白清平调词书此》,对作者“逸秀翩翩”却身患软脚疾的贫寒境遇深表同情:“岂天笃其疾,使之益工诗耶?古今诗人,病者甚多……后世所谓补天之缺陷,有不在相赏识者耶?”(“吴一”)为徐增赋集作序云:“吾性简放,过子能犹自颓然轰饮。子能不我秽,时时就近,分我五脏,出濯清光中。”(66)徐增亦不忘对好友的扬誉,如序嵇永仁(1637—1676)诗集,云嵇“所至辄友,其人之贤者,若圣叹、山期,皆其莫逆友也”(67),将金采与姚佺相提并论,推举为一时之“贤者”。 关于姚佺的卒年,有学者认为“当在顺治十六年或以前”,根据是孙枝蔚(1620—1687)《箧中偶检得亡友姚山期〈闻鹃〉一绝读之泫然有作》“系己亥,即顺治十六年(1659)也”(68)。可为这一观点佐证的,是曾灿《赠周子佩》“故人生死各云天”句注云:“己亥子佩同姚佺期送别文德桥,而佺期遂死。”(69)只是一旦发现金诗《同姚山期滞雨虎丘八首》等撰于顺治十八年二月,孙枝蔚诗系于己亥就不足为据了,同时说明其诗编年未可尽信。孙枝蔚另有《挽姚山期》二首,是“辛丑”年所写三十一题“五言律诗”的最后一题;然前一题为《哭王于一》,据陆莘行《秋思草堂遗集·老父云游始末》,王猷定卒于康熙元年(1662)壬寅春二月;挽诗前第五题已经是《岁暮遣怀》“冉冉入残年”、“含情爆竹边”,后一题则写于壬寅年二月中旬寒食节(70)。故从《寒食对酒有怀兄弟》始注“壬寅”看,姚佺卒于顺治十八年辛丑;从《哭王于一》以下三首诗的排列顺序看,姚佺卒于康熙元年壬寅春(71)。因此,仅据孙枝蔚诗集,无法确定死于何年。魏禧《与丘季贞》尺牍云: 弟于仲连先生许得知足下名字,中夏买舟奉访。及抵维扬,乃闻足下出白门纪姚仙期丧。天下朋友一道,不绝如线。平居相欺,不必其当患难;觌面相负,不必其异生死。而足下顾走七百里外,以急死友。弟行李因人,不能久须。然足下此行,正慊弟数千里命驾之意。虽不见面,何恨!(72) 从此封信中,可以看出姚佺卒于某年五月之前。仲连先生指沈光裕,顺天府大兴人,崇祯十三年进士,晚明官赣州推官。由魏禧《辛丑五月寓新城塔下寺奉怀沈仲连先生在旴》(73),可知顺治十八年五月沈、魏不在一地;《与丘季贞》信中的仲夏五月,魏、沈相晤,故必不在辛丑。再看康熙五年四月,魏禧在写给晚明曾官江西学政、将自己拔为诸生的益阳郭都贤(1599—1672)的信中,对自己入清以来行迹的汇报: 不二年而有甲申之祸,驯至乙、丙,东南益烈。禧亦遂弃帖括,窜伏草土,与同志十许人筑室金精之第一峰,讲《易》读史,盖二十年于兹矣……壬、癸之际,私念闭户自封,不可以广己造大。于是毁形急装,南涉江、淮,东逾吴、浙,庶几交天下之奇士。(74) 壬、癸之际,即康熙元年壬寅至二年癸卯之间。魏禧入清不应科举,隐居宁都城郊金精山翠微峰近二十年,至康熙元年始走出大山。对于由隐居到出游的这个时间节点,魏禧记忆十分清晰,他在“日录”中亦曾说过:“余壬寅、癸卯出游吴、越,或病其涉世小拘。曰:居山须炼得出门人情,出游须留得还山面目。”(75)故其仲夏乘舟欲访丘象随的时间,只能是康熙元年,即姚佺卒于该年春。徐增《寄丘季贞》“鲁仲轻财宁暇计,侯嬴浅土未闻登”注曰“葬仙期”(76),诗写于康熙元年秋;钱塘胡介(1616—1664)该年秋因读丘象随诗“姚佺无葬地,胡介少生谋”而感叹丘氏不负亡友:“则其千里相存、谊笃生死,岂漫然于山水朋友之间者耶?”(77)亦可间接证明姚佺的死亡时间。 对于姚佺的逝世,挚友在悲伤之余,皆庆幸其能得善终: 已矣朱弦绝,伤哉白马稀。雠人翻有恨,狂士幸全归。架剩残书卷,棺藏破衲衣。无由说疏阔,松下但嘘唏。(孙枝蔚《溉堂集》前集卷五《挽姚山期》之一) 天意爱姚佺,经今死数年。才名犹惹妒,心血竟生燃。李白身终保,祢衡赋尚传。独零千古泪,为汝哭秋烟。(丘象随《西轩纪年集》“甲辰集”《哭姚辱庵》) 有关挽诗,不言姚佺死因(如是否病死),却同时强调“幸全归”和“身终保”,尤其是用李白参加永王幕府而被肃宗流放夜郎途中遇赦而还的典故,暗示了姚佺因编选《诗源》褒贬世事太过(“几人求月旦,满世畏阳秋”(78),遭人举报,可能在死前曾短暂入狱,所幸书版已毁,查无实据,被释生还。丘象随自注颔联曰“山期有《诗源》一选,为时辈所疾,将发大难。余劝姚氏毁其板,祸始寝”,可为佐证。 金圣叹、姚辱庵这两位清初著名选家,在顺治十八年二月与淮安友人“滞雨虎丘……快饮达旦”的彻夜欢会后,很快一冤死于当年七月的哭庙案,一侥幸于次年春天贫困而亡;身后数百年间,一名满天下,一湮灭无闻。两人如远离政治,做识时务的俊杰,固然在当世或许会有较好的境遇,只是如无《诗源初集》的编纂,至少姚佺是不会为后人所关注的。《诗源初集》卷首列其“即出”之“选订书目”:《诗源二集》、《嘉隆七才子诗》、《唐诗纲》、《晚唐诗选》、《宋元诗选》。看来,他是有着一个完整的历代诗歌评选系列计划的。方志云其著述有“历代诗选及国朝诗古文源”(79),其实因为编选者的遽然逝世,这些计划从此失去了付之实施的机会。同样,随着姚佺这样刚毅坚贞的遗民选家的相继去世,随着文字狱的严厉打击接踵而至(80),随着历史进入了统治更加稳固的康熙时代,清初人选清诗的编选活动虽然仍在继续,却不再有像《诗源初集》这样充满着悲怆愤懑的时代情绪的作品问世了,无论从入选诗作还是所施评语来看,都是如此。即便是“足纪时变之极而臻一代之伟观”(81)的鸿篇巨制《诗观》三集,亦伴随着康熙盛世的到来,而展现出迥异于《诗源初集》的别样风姿。姚佺及其《诗源》,只能属于那短暂的清朝与南明并存、人心向背大势未定、新朝文网酷而不密的顺治时代。其本人“出妻屏子”、出家为僧的了无挂碍,身死无葬、书残衲破的潦倒穷愁,当亦是宵小之徒无利可图、无意举报的重要原因。关于这一点,几乎同时问世的南浔富户庄廷《明史辑略》稍后酿成惊天巨案,便是一个可供比照的相反例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