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诗源初集》选评的时代内容 作为职业选家,姚佺的著述皆为评选编纂之作,传世者有“笺阅”唐人别集《李长吉昌谷集句解定本》四卷,编选明人“丛编”《四杰诗选》二十四卷,编选清初总集《诗源初集》十七卷(33)。徐增顺治十三年(1656)撰《柬姚辱庵》有云“选诗常作故人思”(34),指的就是自顺治八年“近选诗”选评的《诗源初集》。因入选皆为明末至清顺治时人之作,作者以明遗民居多,且不乏交往甚密的友人;作品直咏明末清初时事者甚夥,即所谓“著述多沧桑之感”(35)。故该书不仅文网严锢之乾隆朝被列入禁毁之列(36),即在问世之初便已遭宵小攻讦,险遭不测。所选《四杰诗选》在当时却无多少反响,“人罕有宗之者”(37)。 《诗源》选诗对象为明末清初之作。姚佺在顺治七年,就介绍自己“有《诗源》之役”,选评目的是“惧诗之流而忘其源也”(38)。书以“诗源”作为书名,即是以孔子删诗之法对当时诗歌创作进行正本清源,从《诗经》和汉魏盛唐的经典之作中,寻求诗歌创作的“众源之源”。他认为创作诗歌当是“声源”、“化源”、“教源”这三个系统相互协调的结果。“触感而兴”的“声源”是诗人情感的起因;“化源”则是“审则宜类,以制六志”,从而达到“审声以出治,而制其杀淫涤滥”,即通过情感的分类而达到净化的效果;而“教源”,则是“本孝弟,正人心”、“明风俗”、“考阴阳而判内外”(39),即对诗歌思想的规定(40)。他曾归纳自己选评《诗源》的标准是“或登高作赋,或涉江拟骚,或铭巾罍,或叙节概,或述盛典、纪灾变,有关风雅颂者,然后收之;若寻常宴会,作酒肉账簿,及折柳折杨、无端赠别,则不胜选也”,即强调的是内容而非艺术的标准;分类方法是按地域分而非按诗体,即“诗分十五国风(吴、越、豫章、楚、闽、蜀、粤东、粤西、滇、黔、豫、齐鲁、晋、秦、燕——引者按),以考俗之贞淫奢俭,叙地而不叙诗”。有别于当时其他总集“必集五言、七言而后定也”,并预告“期以辛卯春卒业”(41),即预计成书于顺治八年(1651)。 站在清廷的角度论,该书的确是十恶不赦。不说在形式上避南明讳(如松江作嵩江),录诗涉及明帝,多上空一字,姚佺评语称崇祯为“先帝”,自称为“臣佺”(42),还选录了许多与抗清死难密切相关的诗作。如“蜀六”严锡命《闻卢督师贾庄战死》颈联“空膏原野魂犹碧,未灭匈奴首不南”,“吴一”吴天放《哭史道邻相公》、吴遵晦《战城东》“哭麻子孟璿也”、张廷昭《赋得半世文章百世人,次尾绝命词》,所咏分别为卢象升(1600—1638)、史可法(1601—1645)、麻三衡(?—1645)、吴应箕(1594—1645),皆是明末清初著名的抗清死难的忠臣义士。如宣城诸生麻三衡,乙酉南都破后: 三衡同诸生共起,力竭被执。北帅以其貌魁硕,欲降之。三衡毅曰:“生明日不如死今日!”袖中出绝命词一律,曰:“吴越连沙漠,天心不可留。欲存千尺发,笑弃百年头。若水心犹裂,平原志未酬。清风吹宛句,朝暮五湖秋。”与项志亨、沈寿嶤、钱士骧、士翱同日死。(43) 对张廷昭歌颂吴次尾的诗作,姚佺评曰:“临刑之视死如归,他人视之以为极难,忠臣孝子视之真末耳。”此外如宜春袁继咸(1593—1646),明末以进士任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江西、应天等处军务。南明时抗清被俘拒降,押京囚禁,顺治三年六月就义。袁继咸慕文天祥为人,自号袁山。“豫章三”破例在卷首正文前“附袁山袁继咸公诗”,由姚佺与友人王猷定(1598—1662)、张自烈(1597—1673)“共索其绝命之词,刻之如左”,故特地说明是据“袁公燕都寄归手迹”。其后有评语一段: 姚佺曰:……今袁山公幽闭燕台,绝粒断水,复何等时?而乃云诗“不能多录”,则作之多矣!人情适意当前,则思如泉涌;志迫神沮,则意若死灰。况生死之际,长歌曼声,沛然有余,真所谓齐生死、一旦暮,塞乎天地者矣! 在《诗源初集》中,姚佺所下的评语很多,都是以姚佺期、姚山期、姚辱庵等字号相署,只有对老师和同宗长辈才以名相称。此处自称名,表达了对编诗之时正被清廷关押的袁继咸正气塞乎天地、视死如归的景仰。 “豫章三”还选录了抚州傅鼎铨诗十首,如《辛卯四月八日被执崇安张村》:“浴佛传名日,孤臣竭节时。荆棘颠彩凤,猰狗获灵麒。断首玉宁碎,剖心山不移。争留巾履在,聊示汉官威。”《誓舌》:“顾影萧然衣栉凉,孤臣力竭告先皇:只存三寸常山舌,扪向章江骂犬羊。”都不乏直接辱骂满族权贵的字眼。傅鼎铨(1610—1651)字维源,号复庵。崇祯十三年进士,南明朝参加抗清,永历时任兵部右侍郎兼翰林侍读学士,顺治八年(1651)为清军所俘,从容赴死。这十首诗均写于被捕后,姚佺评曰:“予选诗,存其存者;其亡者,有待留以为一代之选也。今复庵必死矣,乃今犹未死也。乘未死梓之,犹曰存则人耳。”他接着将故友傅鼎铨之死与姻亲顾所受之死予以比较: 复庵之死迟矣……死之最早者,莫过予姻顾东吴先生。先生当乙酉五月,不见一骑、未下发程之时,屹然独持《春秋》大义,作诗一首,沉于泮池,方巾布袍,挺立不仆而死。生儒百姓三万人,哭之擗踊踣地,皆不愿生。……今七八年,复庵殿焉,空谷足音久矣!虽然,安仁之战,虽无成功,然即博浪、伏桥之志也。犹幸一战而胜,此所以鸷伏于七八年之久。……乃是顾传(傅?)二公者,一死最先,一死最后;一为予睦姻,一为予故友。亲亲,仁也;笃友,义也。仁义立,人心不朽!予之志也夫! 顾所受,字性之,号东吴,长洲诸生,弘光元年五月南都破,既而江南尽降,闻讯“晨起盥漱毕,洋洋如平时,旋整衣帻,至学宫肃谒文庙,拜且泣,跃入泮池而死,时为五月二十七日。检遗帨,有‘身是明朝老蠹鱼,眼看时事不胜嘘’之句”(44)。姚佺对故友和姻亲的表彰,所期盼的“人心不朽”,无疑是包含着对不与新朝合作的提倡。正是在对傅鼎铨诗的评语中,他表明自己还有另外一部收录入清死难者临难诗的专集《续间气集》:“故以绝命词多,如黄石斋先生诗,不入集中,俟专行一刻。而芝山周盛际、斗门张艾陵所贮录殉难诸臣甲科一百六十人,可谓表表矣!其绝命辞亦多不能具载,悉刻入《续间气》中。”这样的作者、这样的诗歌,这样的评价,被那些“猰狗”、“犬羊”及其爪牙看到,当然会“将发大难”的;至清中叶而被禁毁,亦丝毫令人不出意外。 作为“要离烈士,伯鸾清高”兼而有之的诗选家,姚佺选入并赞扬上述之作,并不奇怪。今人黄裳(1919—2012)题解此书云:“余旧藏《吴越诗选》,清初冠山堂刻,系魏雪窦、钱允武等选,所存明末遗民之作甚富,此亦其类也。当并储之。凡此类选本,多附评注,所存故实最多,甲乙之际史事,往往藉此以存,虽选本,实乙部之别支也。”(45)所谓“乙部”,强调的是其史部的纪事特点。所存遗民之作甚富固然是事实之一,书中同时选入一些入清为官的明臣之作及相关评价,对研究清初政坛和文坛复杂性,对把握贰臣与遗民关系,同样具有认识意义和史料价值。如“吴一”收入歙县汪作霖撰《陈太史复辟暑仁寿寺赋诗言别》:“不分朝市与山林,小大须同此隐心。金马犹讥名啸傲,终南未免迹浮沉。公余暂息娑婆地,别后相思萝薜岑。兹日惟君能却热,荫人清冷树千寻。”汪作霖,字雨若,徽州歙县人,晚明入复社,崇祯十五年举人,入清后于顺治十一年任江南蒙城教谕(46);陈太史指陈名夏(1601—1654),字百史,江南溧阳人。晚明翰林修撰,南明因附李自成入从贼案。降清复原官,仕至秘书院大学士。顺治十一年为宁完我所劾,以揽权市恩欺罔罪绞死。陈名夏曾参与《诗源》的评点,如“吴一”王仕云《清晨搽扫以观其气》诗,便有其评语。汪作霖“赋诗言别”之作,称名夏为“太史”,或写于顺治三年至五年间,陈氏时以吏部左侍郎兼翰林侍读学士,作霖当时极可能因谋求选官而在京,结句甚至寄寓了希望得到荫庇的想法。有意思的是,选入汪诗,并不表明赞同此诗。姚佺评曰: 相勉以止足义,爱甚厚,不愧当年之一拜(47)。但钟鼎、山林,截然两境,遽欲薜衮一致,难矣、难矣!杳然朱户若丧,邈然赤松可接,如韦逍遥公者(48),能有几人?雨若失辞矣!虽云尚书郎,不及田野人。百史倘遇我于道上,我以拳枣啖之,当如齐君房忽然悔悟,向我抱头泣耳。 拳枣指“枣大如拳”,食之者“上智知过去未来事,下智止于知前生事”(49)。姚佺借此表达了希望故人陈名夏能迷途知返、回头是岸;同时对当年同社之友(50)、入清热衷仕途却侈谈隐逸的汪作霖直下贬语:“雨若失辞矣!”只是,无论是希望还是批评,不过是明遗民的一厢情愿而已。 同卷评龚鼎孳《张庄节公祠庙松风阁用陶公饮酒韵三章赠令子浊民》(51)“贞松不尘处”和“志士爱沟壑”二首曰: 孝公佼佼自好者,不幸失足,为浮沉之士,乃饮醇酒、多近妇女,日夜为乐饮,以效魏公子所为,非其质也。而世之残客,不原其心,方日借其名衔,奔走当路:所不得志,则借其名;其稍得志,则又狎之;狎而不能大得志,又狺狺私吠之,如蝇袭腥,散而复聚,可慨也。阅此二诗,则所谓“祝、宗祈死”者(52),其愧心、畏心、厌心、悔心,亦数灭而数起矣! 并于第一首末句“沉饮非养生,庶于意不违”处夹批曰:“责躬自咎之旨。”合肥龚鼎孳(1616—1673),字孝升,崇祯七年进士,十二年任兵部给事中,十七年李自成攻陷京师,受职直指使。“每谓人曰:‘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小妾者,所娶秦淮娼顾媚也。”(53)成为笑谈。顺治元年降清,顺治十年由太常寺少卿升刑部右侍郎,次年改户部左侍郎、左都御史,顺治十三年四月,因与冯铨等北党争门户,“以原任左都御史龚鼎孳为上林苑监蕃育署署丞”(54)。作为与钱谦益、吴伟业并称为“江左三大家”的诗人,被下放京郊去负责饲养鸡鸭鹅,可谓极大耻辱。这就是批语感慨所发的缘由或背景。姚佺对鼎革之际降李、降清者皆极为鄙视,如曾讽刺在李自成政权中为官者曰:“不能死,受伪署,毕竟贪心所发。猥云‘没奈何降贼’。一部仕籍,将题曰《无可奈何集》耶?但贼亦甚无谓,官家别用一番人,何苦旧窠寻兔?”(55)此处对龚鼎孳却独有理解之同情,未必是因为彼此在顺治六年有一面之缘的缘故(56),更多的可能是眼见龚府许多门下客的蝇营狗苟的行为,甚至不乏以遗民的身份行秋风之实者。“残客”一词,典出《梁书·张缵传》,指剩余门客,义含“趋炎附势”的针砭,用法犀利!他评价陈名夏为新贵能“据鼎不尝,一无所得,百史亦可谓能自砥矣;又生平无欲害人之心,所识穷乏者,皆经纪优赡,亦有志于学者也,谓之有隐心亦宜”,固然不乏对因与对头宁完我议论“只须留头发、复衣冠,天下即太平矣”而死于非命的清初“南党”领袖的原宥之词,亦体现了明遗民期待身居高位的贰臣们应该具有怎样的人格和人品。无论是肯定陈名夏经纪优赡落魄者的为人,还是归纳龚鼎孳“爱我者惟祝我,使我速死”的复杂意绪,对研究清初贰臣与遗民的文人心态,均可谓具有丰富文化内涵的点评。 此外,姚佺对明末士风世态及南明朝政亦有反思。如“豫十一”评侯方域《咏怀诗》“羌本名家子”云:“崇祯之末,士以鲜怒为豪举,不知龙豹韬为何物。状似苻坚之良家羽林、少年都统,安得不败?此必指此而言也。”只知鲜衣怒马、不谙兵法韬略的公子范儿,必然是于事无补,空谈误国。如江都郑元勋(1604—1645),字超宗,为扬州影园主人,以评选咏影园黄牡丹诗,“一时传为美谈,故有过广陵而不识郑超宗先生者,人以为俗不可医:当是时文章声气之盛如此”(57),崇祯十六年进士,次年授兵部职方司主事,因调解当地士民与驻扎扬州城外的四镇之一高杰的矛盾,触怒百姓而被剁杀。“厥后清师入,卒屠城”,开封孟观撰《挽郑超宗枢部》“拭泪纪此”。诗中歌颂“超宗冰鉴拟凤雏,交游豪俊天下俱。淮之南,江之北,英姿磊落间代无。扪虱有时谈时务,击碎琉璃玉唾壶。丈夫襟况皎如月,昂藏宁惜七尺躯?腕中有鬼舌吐锋,睥睨一世之小儒。……”(58),均为积极正面的描述。可是对郑元勋这一“本意解纷息穴斗,哪虞右袒遂狂图”的悲剧人物,姚佺的读后感却是: 先辈云“英气最害事”。描写超宗一段志大才疏、力小任重痴态,真吴道子笔也。而上讥王公,下讥卿大夫逮士庶人,又婉而尽,竟是诗史矣! 要知道对于郑元勋的惨死,多数人皆持悲伤惋惜的态度,如冒襄(1611—1693)便撰有《挽郑超宗职方》七律四首(59);孟观诗序中所谓“时遇冢君掌和于槜李道院”之超宗长子郑掌和,原名星(?—1664)(60),亦为姚佺友人,编选《诗娱》,见《四杰诗选》凡例,可能就是与之共同“删定”编辑《诗源》齐鲁、晋诗之“郑履声掌和”。姚佺痛定思痛,敢与时论唱反调,且下笔尖锐,可见直言不讳性格之一斑和对世相人情体会之深刻。“吴一”选宣城沈寿民七古长诗《江上行》,有句云:“我生不及全盛时,攘攘欃枪天步危。屠城掠邑义士死,日月无光天地悲。此行不为饥所驱,亦不为寒所逐。天涯鸿雁久离群,把臂沧波尽一哭。一哭还一哭,泪枯血尽眼光绿。河山偌大不开颜,曾无寸土容吾足!”入清后被誉为“海内三遗民”之一的沈寿民(1607—1675),诗中痛心疾首的是南明时的家国沦亡。姚佺评曰:“忧思泣血,无言而不痛疾,可配《小雅·雨无正》等篇。”《雨无正》刺周幽王昏暴、诸臣自私误国,政令如雨之多而皆苛虐。姚佺借此诗题旨,批评南明小朝廷的昏愦。由《挽郑超宗枢部》和《江上行》两诗的评点可以看出,姚佺有时会跳出原作的创作主旨和阅读导向,去借题发挥地发抒自身对时事人情的独特看法。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