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清代词学“自批评”的著述方式多为序跋、书札、词序等,词话中有不少“自批评”,亦散见于笔记、诗话等文字中。“论词诗”中极少“自批评”,“论词词”中有一些“自批评”。与“他批评”相较,“自批评”较为零散,缺乏系统性。 “自批评”涉及清代词学各个方面。评论词人自己,如自述个性、学词经历、词学渊源、词学观念,作词态度、动机与目的、过程,等等。项廷纪《〈忆云词乙稿〉自序》云:“余性疏慢,不能过自刻绳,但取文从字顺而止。”(20)对自己个性有清楚的认识。王国维说:“予于词,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而不喜《花间》。”(21)欣赏至情至性、以“血书”的李煜词,当然不喜多“代言”而缺少作者个人真实情感的花间词。不少“自批评”如实记述学词历程、词学渊源,况周颐《〈餐樱词〉自序》云:“余自壬申、癸酉间即学填词,所作多性灵语,有今日万不能道者,而尖艳之讥,在所不免。己丑薄游京师,与半塘共晨夕。半塘于词夙尚体格,于余词多所规诫,又以所刻宋元人词,属为斠雠,余自是得阅词学门径。所谓重、拙、大,所谓自然从追琢中出,积心领而神会之,而体格为之一变。半塘亟奖藉之,而其他无责焉。”(22)将自己学词经历、审美趣味、词风变化交待得清清楚楚。词人“自批评”说明作词动机与目的,或别有寄托,项廷纪《〈忆云词丁稿〉自序》云:“患难以来,人事有不可言者。……读书之暇,唯仿《花间》小令自遣而已。”(23)或表达有意创新、自立门户之意,郑燮《刘柳村册子》坦陈:“板桥貌寝,既不见重于时,又为忌者所阻,不得入试。愈愤怒,愈迫窘,愈敛厉,愈微细。遂作《渔父》一首,倍其调为双叠,亦自立门户之意也。”(24)这些“自批评”皆是词人自我表态、自我画像,多本真可信。 “自批评”更多的是自评词作,评主题、风格、语言、技法、声韵、格律等。李佳《左庵词话》卷下载,刘炳照自题《秋窗填词图》云:“一寸词肠,七分是血,三分是泪。”(25)点明词作主题,此类“自批评”甚多,例子不胜枚举。词人自评己作风格,董以宁《蓉渡词话》自评:“仆隽永不如阮亭,澹远不如金粟,精绮不如程邨,但神韵偶到,时或相似耳。”(26)有的自评己作语言特点和艺术技巧,项廷纪《〈忆云词丁稿〉自序》云:“当沈顿无憀之极,仅托之绮罗芗泽,以洩其思,盖辞婉而情伤矣。”(27)况周颐自评《竹马子·赋看竹》“刻画博徒心理,无微不至矣”。(28)清代词创作多“学者化”,严谨认真,讲究音律,故“自批评”多论声韵、格律。或强调己作“协律”,陈元鼎《〈鸳鸯宜福馆吹月词〉自序》云:“余少嗜倚声,偶有一二曲流播歌筵酒座之间,遂为词家所赏,谓能免于仇山村‘言顺律舛,律协言谬’之讥。”(29)当然,亦有词人任性随意,不重音律,叶申芗《天籁轩词谱·凡例》末云:“素不谙音律而酷好填词,自束发受书,即窃相摹拟。”(30) 上述可见,“自批评”为我们研究清代词人思想及创作变化,分析词作特色,评定其词史地位等,皆提供了第一手材料,既有理论价值,又有文献价值,确实不该轻视。 清词人“自批评”具有多方面的特色和价值,可做不同角度的分析评价。有些“自批评”只是单纯记叙性的陈述,客观指出词作特点,不做价值判断,是谓“客观性批评”。如风俗词,多为纪事,是“实录”,不大计较文字工拙、艺术高下。朱祖谋《瑞鹤仙》(车尘萝薜碍)序云:“漫书此解,或亦他日考坊巷者之一助焉。”(31)词人有保存文献意识,文廷式《贺新郎》(天末春将老)序云:“词虽不工,姑录存之,以志鸿爪。”(32)清词人“自批评”更多的是“主观性批评”。词人性格气质各异,有个人好恶、审美偏嗜,对己作进行价值高低评判。有些词人颇自信,喜自赏自夸,是谓“自赞式批评”,王国维《人间词话》卷下未刊手稿云:“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此等词古今曾不多见。余《乙稿》中颇于此方面有开拓之功。”(33)过于夸大自己词作成就,我们要谨慎看待。词人有时自拟古人,有意识与前人相比,余怀《浣溪沙·五十进酒词》四首并序自评“歌罢陶然径醉,绝似辛幼安唱‘千古江山’时也”。(34)这类“自批评”点出词作渊源,但有借古人抬高自己之嫌。词人亦多“自谦式批评”,沈谦《填词杂说》云:“余少时和唐宋词三百阕,独不敢次‘寻寻觅觅’一篇,恐为妇人所笑。”(35)坦率承认自己不足,自谦,却是实话。许多词人过分自我贬抑,可理解为场面话,“言不由衷”,此类“自批评”最为常见。谦虚,是传统美德,不张扬,不自夸,是许多人的习惯思维。这种“自批评”实际上是一种“礼仪式”言说,并非真实观点的自然表达,言者、闻者皆未必当真。因此,我们要透过表象看本质,不能停留于字面理解,应警惕“唯文本”迷信。无论是自赞还是自谦,皆带有明显的主观感情色彩,有时“情”与“理”合,是合理的评价,更多的时候,过褒或过贬,皆不合学理,我们皆需保留式理性接受。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