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新媒体的高度发达使文学与传播媒介的“交集”日趋频繁,不少作家有意识地在文学叙事中“采热点”,将社会新闻拿来与小说叙事元素快速、直接地黏合,力求在“新”字上做文章。于是有人表示,当下文学叙事似乎已患上了“新闻依赖症”,作家的想象力已无法触及复杂而多变的社会现实,甚至认为文学叙事即将沦为新闻素材的附庸。这说得有些严重了,社会新闻进入文学的界面确实较前扩大了,有可能成为新媒体时代影响写作资源的一个重要方面,它折射出新媒体时代文学与新闻的“新关系”。在我看来,深层的问题不在于作家涉猎了什么样的话题,也不在于是否“亲近”了媒体新闻,而在于作家有无能力再造一个丰富而复杂的想象世界。新闻指涉的是事件的“客观真实”,而小说的优势在于,它始终聚焦于人性,它有强大的主体意识的重塑和再造功能,它创造的是“主观的真实”,因而是更深刻的真实。近年来,不少作家克服将现成的社会新闻简单移植进艺术世界的急切和粗糙,而注重接地气,引活水,深度夯入生活的地层,写急遽变动中的社会,写在生活的湍流里沉浮和搏斗的普通人,写人性之深和人性之美。一些作品敢于直面现实,直面矛盾,打破积久的模式硬壳,体现出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 第二,关于讲好中国故事,不是有个好故事就行了,如何汲取中外文学传统资源,提高叙述技巧和语言表现力,至关重要,这也是近年小说创作中一部分作家的自觉追求,值得注意。小说要发展离不开传统,比如中国古典小说传统资源,从唐宋传奇,到话本小说,到明清小说的诸多伟大作品,其艺术经验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继承和转化,外国现代小说的技艺一直伴随着新文学的发展,在怎样与中国经验结合上,也存在问题,例如最近的“回到先锋”与“离开故事”之争。我曾说过,思想穿透力不可能通过牺牲诗性和叙事性来获得。 近年来在艺术探索上好的方面,我想举三个例子。一是《望春风》,堪称中国当代乡村演变史、精神史、风俗史,带有悲剧色彩的告别,有强烈的悲悯意识。作者的语言典雅传神,具有画面感、色彩感、动感、质感,打造了一种与江南情调协调的语言。这种语言,可与莫言、贾平凹、余华等人比美。在讲好中国故事上,它注重中西合璧,中西打通,结构紧密,悬念重重,环环相扣,主干很简单,但意象较为繁盛。我能感到作者对《金瓶梅》《红楼梦》手法上的某种化用。 二是《繁花》,它的产生的确不是事先设计好的,我说它是无结构的结构,无意义的意义,全由闲聊和对话推动,用细节化,庸常化,完成了一部鲜活流动的市井生相。对上海这座都市的沧桑今昔,这种笔法恰恰收到奇效。但《繁花》的成功并不意味着都市小说都要这么写。第三部是《陌上》,它的作者的语言才华很值得注意,与格非比较,她是属于北方的。语言纯净,风格清丽,时时感到它的根子是深扎在传统的土壤中的,有经典现代乡土小说的影子,有红楼梦的意味,不仅仅是荷花淀派。另一方面,它有一种欢乐之感,洋溢着喜剧情调。让人欣慰,中国乡土叙事优美传统后继有人,而且还那么年轻。 第三,作家们打开自我身份认同、代际划分的藩篱,开拓更广阔的视野,努力表现有机的完整的广阔的时代生活。代际划分无疑有一定的合理性,一代代人经历不同,我们就是这么一段段走过来的,难免形成代沟,但过于认同自我的“代际”,就可能成为“自限”,成为问题。这里想举孙惠芬、张悦然、路内的例子。对孙惠芬来说,《寻找张展》是一部重要作品,对当前创作也是有重要意义的作品。她完成了一件几乎难以完成的任务,是自我突围,衰年变法,逆水行舟之作,改变了她一惯的格局,也改变了“60后”、“50后”们的格局。为什么这样说呢?一般来说,创作就是回忆,要经受记忆力的考验,这个年龄段的作家,不少在写往事,这值得尊重。就孙惠芬来看,她的一切作品,基本都是从歇马山庄出来的,跟莫言的高密东北乡一样。到现在为止,她非常勤奋,她的新乡土系列,包括德惠老人,吉宽的马车,民工,上塘书,后上塘书,生死十日谈等等,大都是深入底层,为农民代言的思路。这一部《寻找张展》,跳出歇马山庄,指向一个“90后”青年,打开张展的丰富而曲折的内心世界,是一次突破。向下一代甚至更年轻一代揭秘,双向运行。我誉之为“拆墙“,拆代际之墙,拆思维惯性之墙,拆自我身份之墙。就张展而言,不仅是成长小说,而是直面当代人的精神价值、当代青年的人生抉择、人生价值的定位,对寻求自由之路的渴望,对健全人性的追求。 而“80后”张悦然的《茧》和“70后”路内的《慈悲》也都不同凡响,它们向父辈溯源,向历史探究,是历史感的扩充,是艺术世界的扩大。在《茧》中,李佳栖和程恭是用了很长时间,才实现了历史形成的受虐者和施虐者的互休旧怨。历史的阴影并未消逝,它潜伏着,在“80后”一代人的心灵深处。正如程恭所言,剥茧是痛苦的,“多年后我们长大了,好像终于走出了那场大雾,看清了眼前的世界,其实没有,我们不过把雾穿在身上,成了一个个茧”。路内的《慈悲》并没有在大的历史背景上过多铺叙,似乎可说是悄无声息地穿越了历史上的一个个幽深隧道,作家完全把笔力集中在人物命运上,作为“70后”作家,把父辈经历的生活,把父辈一代各种人物,及当年工人阶级的生存状态,严酷情景,人心氛围,表达得如此深刻动人,入木三分,实在难得。 以上所讲,偏重于长篇小说。其实中篇,短篇小说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我还特别想讲的是,小小说的发展不容忽视,它已由弱到强,渐渐成为参天大树。飞速发展的时代为它提供了新的广阔舞台,它不断涌现新的题材,新的人物,新的手法,它一直拥有广大读者且读者群在不断扩大。当它与“微电影”联姻以来,影响力成倍增大。 中国当代小说也已经不仅仅是一国所有,它应该是属于世界文学的组成部分,因而在人类性、民族性、审美性上如何契合全球化语境,也是不得不深入考虑的问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