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诵幸未绝,竖儒犹仰俯 西南联大初到云南时,文、理、法学院设在蒙自。 正是南湖荷花盛开时,陈寅恪与吴宓一起散步。陈说:“像北平。”吴说:“像西湖。”陈寅恪写诗作二首,以此一首为最著名。 《南湖即景》(一九三八年六月作于蒙自) 风物居然似旧京, 荷花海子忆升平。 桥边鬓影还明灭, 楼外歌声杂醉醒。 南渡自应思往事, 北归端恐待来生。 黄河难塞黄金尽, 日暮人间几万程。 诗中用了“南渡”这个典故。自古北方是中华民族文化重心。历史上,凡“南渡”,就意味着丢弃北方的山河,很难再回去。 由于这首史家之诗,“南渡”与 “北归”成为诠释学人们迁徙轨迹的两个时段标记。这首诗也使得蒙自边城的南湖进入了史家的眼光中。 文科的教授们都住在湖畔的歌胪士法式洋行里。有时年轻的教员们归来大声喧哗,独居的陈寅恪就会用手杖敲击楼板,于是人们肃然。这位半盲的学者,他的遭遇与心境,已经成为国恨家仇的象征。他是西南联大的“灵魂级”的人物。 “无名安市隐 有业利群生”,这副对联,任继愈先生对我讲过,是吴宓题赠蒙自街头一位卖粥人的。任先生说:“也没有装裱,就是一张白纸贴在墙上,去吃粥的人们都能看到。”它显示了西南联大学人与当地人的友善关系,学者对民间文化的同情与尊重。 蒙自有一个周家大院,主人时常请教授们吃饭。内中的女眷楼也变成女生宿舍。吴宓命名为“听风楼”,说在那里可以听到女生的京腔,是一种安慰。可见吴宓比陈寅恪心态更加平和,与外界的联系也多。 郑敏,哲学系女生,与穆旦同为“九叶诗人”。她的父兄们都擅长吟诗,吟的是那种清淡平和的士大夫的闲品。但她那一代青年学子意识到,诗歌不再是休闲小品,诗歌也要承载鲜血、历史和一些沉重的东西: 终于像种子, 在成熟时, 必须脱离母体, 我们被轻轻弹入四周的泥土。 当每一个嫩芽,在黑暗中挣扎着生长, 你是那唯一放射在 我们记忆里的太阳。 那年在未名湖畔采访政治学家赵宝煦。他说,自己年轻时最值得回忆的日子,是在美丽的昆明度过的,感觉一切都很自然,没有矫揉造作。老百姓非常淳朴,没有都市的浮华。他吟诵的是自然主义的诗: 树特别绿,水特别蓝。 林荫道上还没有华贵而色彩不调和的衣衫,扭动, 所以,一切都完美,纯真。 包起蓝头巾早起的妇人,走来汲水。 在水边,弯着腰洗脸的,兵士们, 嘻嘻笑着,把草鞋都弄湿了。 我第一次看见,翠湖这么美。 赵宝煦记得,在昆明泡茶馆,没有钱,你可以要一杯“玻璃”,就是白水。 昆明人质朴中有一种雅,很令西南联大的师生喜爱。如,吃米线不加辣椒,就说“免红”。邓稼先多年后跟妻子回忆昆明,对每天中午五华山“鸣炮报时”,印象尤为深刻。他认为昆明非常古朴。 当年担任鸣炮报时工作的,也是勤工俭学的西南联大学生。 朱自清有《近怀示圣陶》一诗:“健儿死国事,头颅掷不数。弦诵幸未绝,竖儒犹仰俯。” 朱先生一家人在昆明时生活很困苦。这首诗整个的苦调与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相似。但就在诗里,朱自清点出了“弦诵未绝”口号。 朱自清之子朱乔生告诉我们,当年日军打来的时候,很多人自问:“我们能做什么?”朱自清提出:我们应该保持“弦诵不绝”。与陈寅恪的“南渡”一样,“弦诵”成为支撑“战时大学”的“骨骼性”理念。 流传甚广的还有刘文典“跑警报”的逸事。刘文典曾拍拍肚子说:“我跑警报,是因为我这里有国学。”他认为“国学”是值得活下去的理由。刘文典为人狂傲,常贬低别人,但他这话里透露出一种对待人生价值的严格标准。 在那种严峻的环境里,每个知识分子都会问自己:活着有什么价值?为什么在前方将士拼死抵抗的时候,自己依然要教书读书? 答案是:为了重建战后的中国。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据闻一多之女回忆,在昆明有月亮的晚上,父亲会将家人领到草地上,教小儿女们背诵《春江花月夜》。这体现了他的理想:“诗化生活”“诗化家庭”。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闻一多在西南联大的课堂上讲“这是中国诗歌中最美的诗”。通过闻一多的眼光看《春江花月夜》:它诉离妇游子之思,与抗战时期人们的情感有交集;还具有一些的美术元素和很多文化符号,甚合闻一多这位美术出身的教授的审美情趣。他本性是一位唯美的诗人,却在国难深重时拍案而起。 闻一多最喜欢屈原的两句诗:“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鹕之先鸣”。这显示了他对时光的珍惜之心。所以他关在屋子里做学问,被人称作“何妨一下楼”主人。 王国维说,首先是人的境界风骨,其次才来论定诗。 这种“人、史、诗”统一的风格,在西南联大时期得以体现,纯净透明。 我们的生命像那窗外的原野 昆明的南屏大戏院,成为联大师生和城中文化人的重要休闲处。五分钱一包的五香花生米,边看电影边吃,令人们津津有味,是战时难得的享受。 南屏大戏院放映的好莱坞电影都是用话筒现场翻译的。在西南联大迁到昆明之前,电影里所有的男人都被叫作“约翰”,女人都叫“玛丽”。 后来,南屏大戏院的老板请吴宓教授任翻译。《魂断蓝桥》《出水芙蓉》就是从南屏大戏院翻译出来,传播到内地去的。昆明人也从此结束了一个“瞎看外国电影”的时期。 吴宓住文林街文化巷,附近有翠湖,是师生最爱的漫步处。于是他将好莱坞影片名译为:《翠堤春晓》。“翠堤”影射昆明翠湖。“蓝桥”则采用了中国情人的典故。 《魂断蓝桥》中男女主角在战火中分离时,跳了一支“烛光舞”,插曲的歌词是苏格兰诗人彭斯所填。这歌曲当年唱响昆明,传遍中国: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怀想,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 在故乡的青山上, 我们也曾历尽苦辛 到处奔波流浪。 “诗缘情而绮靡”,西南联大的诗人们也用诗歌表达爱情。 再没有更近的接近, 所有的偶然在我们间定型; 只有阳光透过缤纷的枝叶 分在两片情愿的心上,相同。 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飘落, 而赐生我们的巨树永青, 它对我们不仁的嘲弄 (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 ——穆旦《诗八首》 诗要求有重要的个人情感呈现,如果没有这种元素,诗就失去灵魂的馨香与魅力。 穆旦的情诗不是定向投递的,不是像传统情歌那样,“阿哥找阿妹”。他的情诗显示出那一代青年学子感情的深度、爱的力度。在诗的世界里,男女之间美好的情愫处于一种开阔的精神状态中。 在学人的日记中常常抄录冯至的诗,诗风简明大气,如《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 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 化身为一望无边的远景, 化成面前的广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表现的是战乱中的中国知识分子的漂泊情状。 有一首情诗非常坦率: 我们有时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在一间生疏的房里,它白昼时 是什么模样,我们都无从认识, 更不必说它的过去未来。原野—— 一望无边地在我们窗外展开, 我们只依稀地记得在黄昏时 来的道路,便算是对它的认识, 明天走后,我们也不再回来。 闭上眼吧!让那些亲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织在我们心里: 我们的生命像那窗外的原野。 诗人是如何看待男女之间在战乱中的情感呢?《我们有时度过一个亲密的夜》,令人在战争中感到生命短暂和可贵。不能用世俗的道德眼光来看待人们在战争年代的亲密关系,而应该用“人”的胸襟来理解特定的历史。 开在你腮边的笑的花朵, 它要将人间的哀愁笑落。 你那眸子似海深, 从里面,我捞到逝去的青春, 爱情从古结伴着恨。 时光会从暗中偷换了人心, 我驾着一匹感情的野马去追逐你的笑,你的青春。 臧克家的诗《感情的野马》,是在台湾的西南联大校友刘孚坤念给我听的。他是四川贫苦农家的子弟,考入西南联大后,在朗诵团大显身手,曾经受过光未然的指导。 刘孚坤是一个率性的才子,他一辈子没有结过婚。臧克家这首诗里包含着一个学人的眼泪,包含了他对美好青春和爱情的回忆。臧克家虽然不是西南联大诗人,但他的诗却命中了一位西南联大学子一生的情感。 在诗歌搜集过程中,我感受到的不是人的衰老或是卑微,而是人生的价值。这些承载他们一生命运的诗,证明他们有过充实的生命,无论是悲是喜。他们在诗意的陪伴下度过一生,感觉到生命的沉重。 季羡林说,不完美才是人生。 而我以为,人生就是纠结的。有纠结,才是真实的人生。 (作者:张曼菱,系作家、制片人,多年来致力于“国立西南联大”历史资源的抢救、整理与传播工作。)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