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种曰“摹写山水”,也可以说是摹写自然。这个摹,就是用文字来临摹、描摹或刻画,使文本中的山水与自然风物尽量保持原生态的体貌声色。这与庄子《渔父》中所谓“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恰相扣合。这恐怕也是中国各体文学中最早出现的山水文学方式。《诗经·葛覃》写女子准备回娘家的故事,第一节起兴,集中笔力摹绘山中景物: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 维叶萋萋,黄鸟于飞 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程俊英译作: 葛藤枝儿长又长 蔓延到,谷中央 叶子青青盛又旺 黄雀飞,来回忙 歇在丛生小树上 叫喳喳,在歌唱 朴素的笔法有如素描中的白描或线描,把半山上的一植一动、一色一声勾勒出来。李白名诗《梦游天姥吟留别》,除了前面的四行和后面的七行,中间的三十四行全是摹写,尽管他用了许多比拟、夸张、想象、甚至神话的诗法,但赋的直陈与铺排还是最重要的。散文中,《徐霞客游记》最可代表。当然,这与徐氏不从文学出发,而以地理考察为本有关。 第二种曰“归依山水”,也可以说是归依自然,是以大自然的山水为主要素材而创作出来的文学作品。与“摹写山水”一样,人或主体只隐进山水,是相对于山水而存在的次要角色。它们都是以山水为本体,从山水自性出发,用文学体验山水、感悟山水、重现山水,进而呈现自然之广大与至美!不过,较之“摹写山水”而言,“归依山水”更进一步,诗人或主体化而为物,身体与心灵归向自然。用老庄哲学来说是“物化”;用现代哲学来说就是人的自然化。陶渊明的《饮酒二十首·其五》: 结庐在人境 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 心远地自偏 …… 为何诗人身在闹市却静若无人?只有心“远”而为物了,与“地”(自然)融为一体了,才可“而无车马喧”。“君”化而为“物”了,返璞归“真”了,才能“忘言”,发现自己“欲辨”而不能。 唐人王湾的《次北固山下》,我觉得有重读重评的必要: 客路青山外 行舟绿水前 潮平两岸阔 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 江春入旧年 乡书何处达 归雁洛阳边 此诗双重主体角色非常明显:“客”与“乡”(洛阳)属人的社会;“潮”“风”“海”“日”“夜”“江”“雁”作为山水或自然主体,已将“客”“物化”成了一员,所以,回到洛阳的不是“客”,而是雁!此外,诗作自然时空感深广而开张:就时间而言,有白天景象,也有夜晚江色;有日的转换,也有年的更替。最后,雁客只能在更远的时间里归于故乡!就空间而言,连诗题在内,其“山”“下”“外”“前”“海”“边”等,将“客”的人生命与物生命作了充分延展。还可特别注意那个“舟”意象与题目“次”的对应,“客”人无处可栖,以舟为舍,四海为家,即舟次残夜而入旧年,也算是与“山水”结为一体了。这首作品,可说是诗人让自己“归依山水”与自然的汉诗典范!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