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凌:前几天,我认识一个老年人,去世时很平静。他生前很喜欢猫,把猫视为自己的恋人。去八宝山送别他,我感到惊讶的是,有两人把自己的脸跟他的脸贴在一起。我想去那样做,但做不到。我凑近去看他的头部,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没有生机,生命离开了。只有很亲近的人,能够克服这样的畏惧。为何有人会去自杀?我觉得他们还是觉得死亡之外有别的东西,想完成什么,即使以生命为代价。有诗人说,不是在我们死去之后才是死人,不是当我们化成灰后才是灰烬。我们每个人都在经历死亡,它是一个过程,如失恋后哀莫大于心死,亲人去世会让你陷入麻痹状态,这都是一种死亡状态。多数的人,是被动地接受死亡。即使最普通的人,也会有保存生命的本能,会有一种恐惧感。顾老师,您认为中国文学在探索死亡的问题上做到了哪些? 顾彬:中国的现代文学,在这方面做得不错,1949年以后中国人不一定要面对这个问题。我上面提到的那个北大老师说,中国人一般不知道死亡是什么,他们怕死亡会来,中国人不考虑明天,过现在的日子,喜欢玩,觉得死亡后面没有什么天堂。我想介绍一个很奇怪的例子,我在柏林自由大学教授中国二十世纪文学时,那是七八十年代,总和当地艺术家文学家在一起。我与一个人关系密切,认识十多年,有段时间每次她接我电话,都说下次见面吧。突然有一天,她的丈夫来封信,说她死了。我说,没有跟我告别呀。她绝食,不想活。大夫觉得她很快就能好,但她死了。她的很多朋友都喜欢她。但她要求匿名埋葬,除了她的丈夫之外,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这是我一辈子的痛苦,我没有办法跟她告别。现在在德国这是个倾向,死者不要有个朋友能跟他说话的墓,也不希望朋友去。我不理解。 袁凌:我们还是需要亲近的人纪念我们。我坐高铁路过华北平原,看到一些很小的坟,小得像一小撮土,显然被平整过,可能怕被人发现吧。不管死者是伟人还是卑微的人,对于他们的逝去,我们还是要有心意的,否则,死者就太孤独了。 顾彬:我的汉学老师,80多岁,是欧洲最好的学者之一,不写书。他说,死了后,我们不能带走什么。我老思考这个问题。我们死后能带走什么?最近有学者的书说,所有的文化都是从死亡而来的。像中国,为纪念先祖,有寺庙,有音乐,有跳舞。 袁凌:我们没有办法记录我们最后一刻掀开帘子的情景,那是属于神的。在古代哲学家看来,孤独的星球都是有灵魂的。乡下,喜欢把死人埋在田坎下,墓上的野草长得非常茂盛。灵魂的东西,哪里去了?我们的灵魂走不出这个世界,会被重新打造为各种样式。门帘后的东西,我们不知道。米兰·昆德拉说,如果你就活过一次,就等于没活过。 沃尔夫冈·顾彬,德国波恩大学汉学系教授,以中国古典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和中国思想史为主要研究领域。主要作品和译著有《中国诗歌史》《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鲁迅选集》六卷本等。 袁凌,作家、资深媒体人。曾就职《新京报》《凤凰周刊》《财经》和《博客天下》等媒体,代表作有调查报道《北京SARS后骨坏死患者不完全调查》《回望吕日周长治之治》,诗集《石头凭什么呼吸》,以及大量小说、散文等作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