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彬:这很难解释。首先,我觉得你的书讲得比较平静。你的小故事、书中的声音是平静的,不是着急的。一般来说,如果我们看电影或阅读世界有名的小说,我们都能感觉到死亡的权重。你的书,让我感觉不到这种权重。我不知道我的感觉是否对。我的平静,可能跟我的经历有关系。我妈妈是维也纳人。维也纳不是奥地利,它是死亡之都。二战后,我们在德国没有饭吃,要去维也纳吃饭。亲戚唯一的话题就是死亡,他们觉得死亡是好的。我的姨妈92岁,她每天说,还不如死,早点死。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开心的。 袁凌:我为何要平静地描述死亡?死亡本身不包含答案。超越死亡,不是要视死如归,像黄继光一样。面对死亡,要的是安放,人最终要找到一个安置生命的地方,要把这样一个陌生化的经验安放下来。一个人死亡后,不是立马被看做可怕的东西,会被安放在家两天。亲人假想死者还有感觉,其灵魂不是凶恶的,而是亲切的,与他同乐。天亮后,再热热闹闹地送葬。我想给死神狰狞的面孔戴上人性的面具。有时候,你没有温暖的世界,但你能有温暖的帷幕。阿多诺说,奥斯维辛之后不再写诗。想请问顾老师,以德国为例,奥斯维辛之后如何还能诗意地生活? 顾彬:阿多诺的德文很复杂,我们都很难看懂他在说什么。写作允许我们面对自己,治愈自己。二战后的德国作家,是在帮助读者克服困境。我在德国乡村长大,那里也有送葬风俗。人们也喝酒,唱歌。今天的《中国日报》介绍了一个北京大学老师的观点:中国人很难承受死亡,原因是没有信仰。袁凌,你如何看待这个观点? 袁凌:没有信仰,确实难以面对死亡,我们可以让死亡更柔和,但到某个时刻真正面对死亡,人道主义是不够的。信仰不是指某个具体的宗教,而是你认为死亡之后不是空空如也的,还有其他。让死亡成为门帘,门帘掀起,后面的世界也许更好。这样,你才不会害怕,不会把死亡当作地狱的入口。我从小生活在有神论的世界:祖宗的灵魂在堂屋里供着;山林里充满狐狸精的故事;过年我们会给树喂饭,认为树有灵魂;我身体不好,两岁拜石头做干爹,那块石头一直保留到我14岁。所以,我相信灵魂是存在的。但长大后,这种朴素的信仰是不够的,不理解灵魂为何存在,其意义在哪里?对于死亡,我们要知道它不是全部,也不能去忽略它,要郑重地对待它。如果把死亡当成终结,可能会轻视自身或他人的死亡。 顾彬:欧洲有学者研究历史中的死亡,发现一个很大的区别——过去的人,不是单独去死,而是与家里人一起死。我的乡村有个80多岁的老人,有天死了,房东把他的门开着三天,每天他的孙子孙女都会在他的遗体前祈祷。老人死了以后,不是孤独的。欧洲还有陪人死的大夫,有陌生人告诉你怎么死。在欧美,死亡是个很大的问题。孔子认为,死亡是好的。如果有天死,他希望在弟子中间死去。 袁凌:我们有自由,但不知道怎么用。面对死亡,自由没有用,需要的是安全感。但我们很孤独,我们有乡下的空巢老人、留守儿童。看似正常的社会框架中,人却活不下去了。内心的深处的东西,无法面对,而这会要了我们的命。昨天,又有一个诗人跳楼了。人为什么要自杀?人的死亡,一种是迎接死亡,一种是选择死亡。人们为什么会轻视生命?这可能与民族的创伤记忆没有清理有关。我们很少去回味、体味死亡,寻找其中有价值的东西。有人说,现在,我们的感觉变得更加精致了,并不是更加善良、文明。您觉得中国文学中有没有对创伤记忆认真反思的作品? 顾彬:海子的自杀,对海子来说似乎是美的。顾城的事比较复杂,顾城曾要求跟谢烨自杀,谢烨没有同意。对于顾城来说,死亡是轻的吗?顾城认为,生命、生活是沉重的,不是死亡。在西方,人们最大的问题是忧郁症,需要大夫,人的敌人往往是内在的。我在80年代初认识一个德国出生的犹太人汉学家,他现在快80岁。他在美国找不到人讲他的故事,他给我讲他的生活。他最大的问题是他没有死,但全家都死了。原来他家在德国占领波兰后,全家都要被送去集中营,他跑了,但家人都死了。他一辈子没有原谅自己,认为自己应该跟随家人死去。他老给我讲同样的故事,好像祥林嫂一样,需要人倾听。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