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明代才子汤传楹因明亡而逝,遗作《湘中草》得著名文人尤侗整理刊刻而存世。尤侗《钧天乐》传奇取自他与汤传楹的友情以及科举生活经验,演绎了个人的怀才不遇之情,以及与才有关的因才而厄、恃才而骄、抱才而死、才情共生等命题;明末才女叶小鸾和著名文人金圣叹各以不同方式影响了尤侗的艺术构思,构成了《钧天乐》传奇的特殊价值所在。 【关 键 词】尤侗/汤传楹/金圣叹/叶小鸾/《钧天乐》传奇 【作者简介】杜桂萍,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黑龙江大学明清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在清初才子尤侗(1618—1704)的眼里,最令他敬重的友人是汤传楹,让他系念一生的友人也是汤传楹。崇祯十七年(1644),当二十五岁的汤传楹突然去世的消息传来,尤侗形销神毁,痛不欲生,创作了大量文学作品以表达思念之情。初步统计,即有《哭汤卿谋文》、《再哭汤卿谋文》、《反招魂并序》、《汤传楹墓志铭》、《汤卿谋小传》、《汤卿谋遗像赞》、《重题汤卿谋遗像赞》、《遗亡友汤卿谋书》等;诗词作品则多达百余首,如诗有《哭汤卿谋》(九十首今删存六十首)、《再哭汤卿谋》(十首有引)等,词有《凤凰台上忆吹箫·梦亡友卿谋》、《玉蝴蝶·雪窗忆卿谋》、《沁园春·梦卿谋》等,其他如《闻公肃捷感念亡友汤卿谋》诗、《六桥泣柳记》文等,亦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汤、思念及汤,深情厚谊,古今罕见。顺治十四年(1657),尤侗创作了唯一的传奇作品《钧天乐》,亦刻意将汤传楹写入其中,所谓“展成不得志而作,又伤卿谋之早亡”①。在这部长达三十二出的戏曲作品中,作为主人公之一的杨云(汤卿谋),与作为尤侗代言者的沈白共同演绎了个人的怀才不遇之情,以及与才有关的因才而厄、恃才而骄、抱才而死、才情共生等命题,通过“两才子一举登天”,完成对两人今生的演绎,续写了彼此的后世情缘,汤传楹的生命因之而完满生动,与尤侗的友谊亦因这一特殊的艺术建构而获得更具丰富性的呈现。 一、汤传楹其人及与尤侗的友谊 汤传楹(1620—1644),字子辅,更字卿谋,诸生,吴县人,著有《湘中草》等。当他崇祯九年(1636)与十九岁的尤侗定交时②,还是一位只有十七岁的青年才俊,当然也不会预料到真挚的友谊让他的生命丰富而延展,并因文学意义的呈现而发生了特殊的影响。性情与思想的投合,使两人很快发展为“性命交,一时瑜亮,无忝齐名”③。崇祯十七年(1644,顺治元年),国破之难所导致的家亡对于汤卿谋及其家庭而言平常而不平凡。六月,皇帝的哀诏到达吴中,汤卿谋哭悼不已,伤痛而病,遽然离世,愁病之中的妻子丁氏随后殉亡。同样处于家国之悲中的尤侗闻知讣信,哀伤病倒,几乎肝肠断绝:“我今顾影已无俦,如此人间不愿留。若许九原寻旧友,何妨蝴蝶化庄周?”④认为“卿谋既亡,知音断绝”⑤,苟活于世间已无多大意义,一度萌生了绝尘断缘的出家之念:“槁木死灰,嗒焉丧我,大意已类枯禅,但未剃发耳。”⑥即便后来回归生活常态,亦长期悒郁不乐,多次感叹“求其相知定我文如卿谋者,已不可得。”⑦他将哀思寄托于对好友遗著的整理刊刻,先刻其《湘中草》十二卷,藏其家;义数年披阅,裁为六卷,并在追忆和痛悼中写下评语,保存了汤传楹生平的大量信息。他还多次向当宁、同道介绍并推举好友,如写给时为户部右侍郎周亮工的信:“亡友汤卿谋少年早夭,其遗集《湘中草》可以传世而未得其人以传。知明公于存没之谊最深,故摘其中尺素数则寓览,此未足尽才人之万一。盖哀其无闻,庶乎附作者以彰焉。伏惟留意。”⑧又将汤的女儿嫁给最得意的门生徐元文。顺治十六年徐元文高中进士时,尤侗为之欣慰不已。 尤侗引汤传楹为海内第一知己,这在相关的祭悼文和诗词中揭示得最为充分。《哭汤卿谋文》云:“侗自丙子秋与卿谋定交,于今九年矣。其间车马往来,多一时名士,而生友死友,惟卿谋一人!侗平生冷淡不求人知,人亦无知者,独以卿谋为鲍子知我。”⑨在汤传楹离世后长达六十年的时光里,这种深刻理解构成了尤侗心灵的生动图景,其性情、才能、品格等因时光荏苒而日益凸起,并映照着和认证了青年尤侗的真正自我,以及关于青春、自我、人生选择的深切回忆。如何素描汤传楹其人其性其文呢? 汤传楹性好静,追求幽居之适。他特别喜欢闭门兀坐、类禅家之寂的生活状态,风露清微,月痕入水,仰天长啸,旷然而思,借以彰显个体的理想、价值与尊严。尤侗赞赏汤卿谋“温且美”、“淡且静”⑩,“性高洁”(11),主要是基于他这种萧散自适、恬然放松所带来的心态、心情及趣尚。 汤传楹不喜交往,但笃于友谊。他的“荒荒斋”非人尽可入,惟尤侗与陆寿实、陆君实兄弟,宋实颖等为常客。他与陆氏兄弟、尤侗结为“四子社”(12),吟诗为文,甚为相得。尤侗是与他交往最频繁、关系最为亲密者,诗词唱酬,殆无虚日。梳理同一时期两人的唱和创作,留存至今者二十多首,深厚之友情见诸字里行间。唯是,方能理解汤传楹去世后尤侗历久弥长的怀念何以如此真切。 汤传楹多愁善病,日常生活中常和妻子“药烟相对袅”(13),早夭当亦与此相关。而多愁则首先来自一种独特的心理体验,所谓“赋性善愁”(14)是也,这与青年时期尤侗的生命情绪恰恰形成互文(15),彼此诗词中类似情绪的表述很多,以致汤有天下“万斛愁,尔我各分其半”(16)之喻。多愁,当然也来自人生际遇之不谐:“秋闱不遇,郁邑不自得。”(17)对于汤传楹而言,或者还有父亲行事为人所带来的心理压力:“少与父志行殊辙,而又难自口出,虽为贵公子高才生,恒邑邑不自得。”(18)也就是说,父亲汤本沛于明末之际依附阉党、打击东林人士等劣迹及其影响,也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他的惆怅之感。尤其是,“君性孝友,事刑部公暨朱安人尽孺子慕”(19),在父子伦理关系上表现合节,又要坚持“志行”,对身为长子的汤传楹而言,只能任困惑、挫折感与无奈的情绪纠结于内心,积郁为无法言说的“愁”。 汤传楹以才闻名于当时当地:“自少以才见称……年甫弱冠,即用诗古文屈其辈行,至于老师宿儒,悉折节下之。”(20)尤侗十分钦佩他的才华,有“惊才绝艳,援笔便成”(21)之叹。的确,汤传楹富深情慧心,多文采风流,所作诗词幽婉清丽、韵味悠长,传达出一种纯净的苦闷、莫名的忧伤和优雅的真诚,其中洋溢的自然、率性和忧郁透射了一种清标脱俗的美、清雅朗俊的真,于明清之际确实为不可多得。现存《湘中草》六卷,经尤侗删校附于其《尤太史西堂全集》后,仍清晰地展现了这样的特征。不过,因生命短促,生活与创作均视野较窄,汤传楹的文学作品主要立足于自己的生活环境,或发思古之幽情,或感慨个人之处境,题材范围和思想意蕴都相当有限,也是事实。 尤侗之于汤传楹的知己之情,缘于彼此性情、趣味和观念的高度认可。如对于愁、病、秋的多情自许,两人往往遥相呼应,相得益彰。他更有《西堂秋梦录》之辑,专力写秋抒情,汤传楹先后为之为序作跋(均收入《湘中草》卷四),表现出一以贯之的声气相求。翻开《湘中草》六卷,其中载录的汤、尤唱酬之诗词作品,计有二十五篇,几占所收作品总数的25%;排除尤侗整理文集时所进行的选择性删校,及未能及时保存等因素,实际数量应更可观;与尤侗早期文学创作中与汤卿谋唱和之诗词近二十首相比照,不仅可证两人交往之密切,且可发现这些唱和之作情绪相通、风格相类等特征。汤传楹去世后,尤侗包揽了其传记、墓志等生死之文的撰写,许多盖棺论定之语出自其笔下,几乎构成了后出之方志、总集、笔记等相关评价的核心意旨。晚清平步青(1832—1896)讥讽尤侗所为乃出于明人积习之遗留:“实不脱天、崇时习气。”但也充分理解地表示:“卿谋诗文虽不必如西堂所推,而年少负异才,不遇以死,即谓明末诸才人中之长吉,亦无不可也。”(22)可见,汤传楹确有其独特之处,而尤侗借助一系列带有修辞色彩的文学文本所表达的欣赏、所进行的标举,不但素描出一位历史的汤传楹、才子的汤传楹,也塑造了一位文学的汤传楹。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