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走向剧论:韩愈的“苦寒”感知与书写 面对中唐的极端气候,韩愈几乎不写苦热之作,而集中体现苦寒与戏雪,只呈现异常气候的一端,且未能如其与柳、刘论天般从较具理性与知性的角度加以讨论。除了无可系年的《苦寒歌》所云“冰食葛制神所怜,填窗塞户慎勿出”[10](P3869)外,也未能延续乐府《苦寒》诸作的体恤荒远人情,反而比较接近杜甫前后《苦寒行》的虎豹哀号、冻埋蛟龙、峡生凌凘、天关冻折、地裂轴动,乃至“玄猿口噤不能啸,白鹄翅垂眼流血”[10](P2365)等夸大想象与形容。诚如韩愈《调张籍》诗中所自道: 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精诚忽交通,百怪入我肠。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腾身跨汗漫,不着织女襄。[10](P3814)韩愈对杜甫所展现的向往,乃在于八荒百怪、鲸牙天浆的不尽想象以及奇崛辞语与戏谑心态,清赵翼《瓯北诗话》即明白指出: 韩昌黎生平所心摹力追者,惟李、杜二公……才气横恣,各开生面,遂独有千古。至昌黎时,李、杜已在前,纵极力变化,终不能再辟一径。惟少陵奇险处,尚有可推扩,故一眼觑定,欲从此辟山开道,自成一家。此昌黎注意所在也。[11](卷3,P1)韩愈生当李杜之后,采取的写作策略乃从杜甫奇险处推扩,把杜甫才思所到的“偶然得之”,开辟成执以求胜的“斧凿痕迹”(同上)。这样的观察,摆在极端气候的感知与书写上,更是鲜明。 以春雪为例,除了可兆丰年而成为瑞雪,更因与梅柳争春而多为诗人所吟咏,如东方虬《春雪》:“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不知园里树,若个是真梅。”[10](P1075)而韦应物《咏春雪》云:“裴回轻雪意,似惜艳阳时。不悟风花冷,翻令梅柳迟。”[10](P1992)已能观察到春雪造成植物生长的延迟。以此来看韩愈作于贞元十九年(803)春的《苦寒》[12]①,全诗长达360字,共约四个段落,首先展开一场对天的批判,云: 四时各平分,一气不可兼。隆寒夺春序,颛顼固不廉。太昊弛维纲,畏避但守谦。遂令黄泉下,萌牙夭句尖。草木不复抽,百味失苦甜。凶飙搅宇宙,铓刃甚割砭。日月虽云尊,不能活乌蟾。羲和送日出,恇怯频窥觇。炎帝持祝融,呵嘘不相炎。面对异常严寒气候向不同季节延伸,韩愈强调四时平分的观念,并以戏剧性手法检讨四时失序的乱象。他批判了专责冬天的北方之帝颛顼,把势力扩张到了春天,严重剥夺了花草树木的生存权。特别是有关日月四时的神祇造型,除了以凶飙、铓刃来妖魔化冬神颛顼,有天下者太昊的消极不作为,日乌月蟾更是怯懦到连自保能力都不足,而主管夏季的南方之神祝融却只在一旁呵嘘。这种对各方神祇的戏谑性形容,即是韩愈向往杜甫所展现的不尽想象与奇崛辞语。接着韩愈从个人的身体感知着墨,诗云: 而我当此时,恩光何由沾。肌肤生鳞甲,衣被如刀镰。气寒鼻莫嗅,血冻指不拈。浊醪沸入喉,口角如衔箝。将持匕箸食,触指如排签。侵炉不觉暖,炽炭屡已添。探汤无所益,何况纩与缣。 韩愈在此扮演了一个被诸神遗弃的人类,在冬神颛顼挥舞的凶飙、铓刃下,肌肤龟裂结疤如鳞甲,衣被撕裂冰冻如刀镰,更失去了身体本能的生理知觉,鼻不能嗅,指不能拈,喉不能咽,口不能咬,僵硬的手指丧失了持匕箸的功能,炽热的炭火也起不到暖和的作用,温泉与纩缣都无法达到御寒的效果。韩愈极力描摹严寒对人体的影响,就如赵翼所言,执意求胜的“斧凿痕迹”太明显,过度的文字操作反而使得“苦寒”的本质失焦。而韩愈更进一步就严寒中的鸟兽铺排,诗云: 虎豹僵穴中,蛟螭死幽潜。荧惑丧缠次,六龙冰脱髯。芒砀大包内,生类恐尽歼。啾啾窗间雀,不知已微纤。举头仰天鸣,所愿晷刻淹。不如弹射死,却得亲炰燖。鸾皇苟不存,尔固不在占。其余蠢动俦,俱死谁恩嫌。 韩愈竭力摹写严寒的威力,虎豹蛟螭等猛兽固然抵挡不了严寒,连火神荧惑、日神所御的六龙都成了伤兵,无边宇宙仿如死城,看不到一丝生气。紧接着韩愈以戏剧性手法,把灯光聚焦在窗缝里幸存的一只小小雀鸟上,跃居为主角的小小雀鸟,以多达六句的台词,啾啾地仰天唱出了心愿:宁可被弹丸射杀而成为人类的食物,也不愿在这死寂世界中独活片刻。紧接着韩愈更扬起波澜:在一个鸾皇不存的严寒世界,谁又在乎其他生命的死活?极端气候所造成的恶劣环境及毁灭性的结局使大地几乎无法留存丝毫生机。最后韩愈更亲自跳上舞台,激动地宣读一份告白: 伊我称最灵,不能女覆苫。悲哀激愤叹,五藏难安恬。中宵倚墙立,淫泪何渐渐。天王哀无辜,惠我下顾瞻。褰旒去耳纩,调和进梅盐。贤能日登御,黜彼傲与憸。生风吹死气,豁达如褰帘。悬乳零落堕,晨光入前檐。雪霜顿销释,土脉膏且黏。岂徒兰蕙荣,施及艾与蒹。日萼行铄铄,风条坐襜襜。天乎苟其能,吾死意亦厌。[10](PP.3801-3802)韩愈展现不甘与草木同在严寒中凋敝的自觉,激情演出丰富的肢体语言:激愤的叹息声、翻腾的五脏、不眠的中宵以及渐渐淫泪,更进而劝谏明主:以人事回应灾异,广纳贤言,调和鼎鼐,去除憸傲,自然能使生风褰帘,晨光入檐,雪销土膏,春回大地。最后的死谏套式,虽不免削弱全篇的戏剧效果,而对照史书所载贞元十九年(803)的“三月大雪”,韩愈这一首充满“斧凿痕迹”的长诗,在戏谑中仍可见其苦心。韩愈的《苦寒》把杜甫暴尪、鞭巫、鞭雷公、烧蛟龙等激辞危言,敷衍成戏弄自然神祇的诡语剧论,这种手法,开启了卢仝为元和五年(810)十一月十四日月食而作的《月蚀诗》,其长达1700字,险怪奇僻、诡异生涩,成为“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13]②的旷世巨作。 贞元十九年(803)是韩愈极度发挥创作力的一年,依钱仲联的韩诗系年,有《咏雪赠张籍》[12]③,开展出另一种书写模式。全诗长400字,不用一个“雪”字,也不用白、絮等咏雪常见字眼,而极力摹写飘雪的百般情态,虽仍不免充满“斧凿痕迹”,手法则更见细密巧致,且如雪片纷飞,变态百端,却又洋洋洒洒,一气直下,一韵到底,不可分段。全诗体物工巧,采用白描手法,而以枝节逗弄得热闹非凡,先由“只见纵横落,宁知远近来。飘飖还自弄,历乱竟谁催”写出其来无端、漫天撩乱的雪之性,再由“座暖销那怪,池清失可猜。坳中初盖底,垤处遂成堆”铺设出因座、池、坳、垤等不同地势而呈现的各般姿态,复以“慢有先居后,轻多去却回。度前铺瓦陇,发本积墙隈”摹写出飘潇姿态及其与人亲近的契机,进而以“穿细时双透,乘危忽半摧。舞深逢坎井,集早值层台。砧练终宜捣,阶纨未暇裁。城寒装睥睨,树冻裹莓苔”捕捉空中飘雪的各种撩人姿态,雪乃至成为了人类活动与城市妆容的主角,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片片匀如翦,纷纷碎若挼。定非燖鹄鹭,真是屑琼瑰。纬繣观朝萼,冥茫瞩晚埃。”影响到民生经济:“当窗恒凛凛,出户即皑皑。压野荣芝菌,倾都委货财。”甚至左右了人们的情绪与思维:“娥嬉华荡瀁,胥怒浪崔嵬。碛迥疑浮地,云平想辗雷。”而整个城市的活动都在雪的主导下展开:“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万屋漫汗合,千株照曜开。”韩愈以“雪”为主角所极力铺设叙写的排场,主要是为了引出下面的一番议论: 松篁遭挫抑,粪壤获饶培。隔绝门庭遽,挤排陛级纔。岂堪裨岳镇,强欲效盐梅。隐匿瑕疵尽,包罗委琐该。误鸡宵呃喔,惊雀暗裴回。浩浩过三暮,悠悠匝九垓。鲸鲵陆死骨,玉石火炎灰。 韩愈在以雪为主角的笔墨戏仿之后,更重要的是意义的探寻,因此回过头来从“雪之性”上发议论,降雪时的铺天盖地、无差别性,使其有诸多可议之处:一是导致松篁遭抑、粪壤获培的反面效果,二是因隔绝、排挤而造成封闭的现象,三是类盐梅而形塑了调和鼎鼐的假象,四是全面覆盖性地遮蔽事实真相,五是暗无天日误导了动物的生理时钟,六是浩浩悠悠扰乱了日夜阴阳,七是造成贤愚一丘、玉石同归的毁灭性结局。面对七大可议之处,韩愈更进一步推阐出诗人的焦虑:“厚虑填溟壑,高愁J2XC36.jpg斗魁。日轮埋欲侧,坤轴压将颓。岸类长蛇搅,陵犹巨象豗。”漫天弥地的大雪,仿佛要把大地填平、把远天吞噬,日月乾坤的运行似将崩毁,山川犹如巨大猛兽格斗的战场,从而衍生出更多的无力感:“水官夸杰黠,木气怯胚胎。著地无由卷,连天不易推。龙鱼冷蛰苦,虎豹饿号哀。”孟冬之月的当值水官只会推缷责任,完全没有发挥水应生木的功能,打乱了冬去春来的自然法则,却又飘忽变化而难以对抗,连灵动凶猛如龙鱼虎豹等也都只能束手。最后韩愈藉此困局而挥洒出如下剧论: 巧借奢华便,专绳困约灾。威贪陵布被,光肯离金罍。赏玩捐他事,歌谣放我才。狂教诗硉矹,兴与酒陪鳃。惟子能谙耳,诸人得语哉。助留风作党,劝坐火为媒。雕刻文刀利,搜求智网恢。莫烦相属和,传示及提孩。[10](P3845) 所有悲剧皆缘自于结构性的不对等关系,拥有权力者即使拥有最大的福利,也绝不肯放弃既有权力与既得利益,因此,受到权力制约的无辜苍生,只能无奈地承受所有灾难与悲苦。于是当得位者沉酣在赏玩瑞雪的兴味中时,韩愈只能把愤怒宣泄在硉矹奇肆的诗篇与郁怒奋勇的酒意里,藉由突兀奇崛的诗歌创作,寻求能够谙耳得语的特定读者。最后韩愈希望藉由风与火的协助,提升“文刀”与“智网”的作用与影响力,并且明言这样的书写策略不在于文坛上的树立流派,而是要引起注意与传播。在创作技巧上,韩愈刻意打破长律在形式上的四句一单位,在意义上出现四句、六句的变化组合,又大量运用双声迭韵的声律技巧,展现属于诗律的创作功力。在以诗取士、以诗酬应的社会氛围中,韩愈采用雕刻搜求、奇崛独造、引人入胜的精巧创作手法,其用意实在于重建诗歌创作的尊严,发挥诗歌的社会功能。相形之下,宋人学韩愈咏雪诗而得“禁字体”、“白战体”[14]④,只从白描摹写技巧上发挥,无怪乎程学恂《韩诗臆说》直言: 此与咏雪诸诗,皆以开欧苏白战之派者。其形容刻绘,神奇震耀,可谓尽雪之性。将永叔、子瞻所作取来对较,尚觉减色小样也。[12]⑤ 欧、苏的“减色小样”,还可以韩愈的后续创作来加以佐证:贞元十九年(803)除了这一场三月大雪,同时又出现关中旱饥,马异《贞元旱岁》诗即直指:“赤地炎都寸草无,百川水沸煮虫鱼。定应燋烂无人救,泪落三篇古尚书。”[10](P4155)以致罢吏部选、礼部贡举,韩愈《论今年权停举选状》出现“有君无臣,是以久旱”之语,至十二月,前引韩愈《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更断以“臣愚以为此皆群臣之所未言,陛下之所未知者也”[7](P338),直言批判寒燠极端的气候异常变化,乃因群臣消极不作为而导致君王失聪,无法反省政策缺失并及时启动应变机制,都与前二诗的“褰旒去耳纩,调和进梅盐。贤能日登御,黜彼傲与憸”、“巧借奢华便,专绳困约灾。威贪陵布被,光肯离金罍”相呼应,而韩愈更因此而贬官连州阳山令[15]⑥。此外,贞元二十年(804)又发生了史书所未记载的“京师自冬雨雪甚,畿内不稔”,因而有再度“停举”的措施[16]⑦,可见中唐气候异常已影响到常规的科举作业,却未见朝廷有更多的积极作为。 耐人寻味的是,因为关注气候异常影响民生而贬官之后的韩愈,在诗歌的创作态度上也转向喜雪/戏雪。如永贞元年(805)冬,韩愈因量移抵江陵为法曹,立春后首作《喜雪献裴尚书》,仍是采用体物白描的手法,有如《咏雪赠张籍》的二次创作,诗长减半而为200字,在态度上更转而投入“赏玩捐他事”的喜深、惊密,语句也平和了许多,以至于“水官夸杰黠”变成了“纵欢罗艳黠”,而批判权力的悍然更是转换成“履敝行偏冷,门扃卧更羸。悲嘶闻病马,浪走信娇儿。灶静愁烟绝,丝繁念鬓衰”的自怜自伤,结尾甚至以“拟盐吟旧句,授简慕前规。捧赠同燕石,多惭失所宜”[10](P3841)表达了悔过与自惭的情意。紧接着,元和元年(806)韩愈至少有四首与春雪有关的诗歌,大抵可归入“赏玩捐他事”的创作阵容,如《春雪》云:“已讶陵歌扇,还来伴舞腰”、“遍阶怜可掬,满树戏成摇”[10](P3842),纯是赏玩,而另一首《春雪》的“越喜飞排瘴,胡愁厚盖砂”,虽能触及气候感知的地域性差异,毕竟仍不免于“呈丰尽相贺”[10](PP.3871-3872)的瑞兆陈腔。至于《春雪间早梅》的“芳意饶呈瑞,寒光助照人”、“先期迎献岁,更伴占兹晨。愿得长辉映,轻微敢自珍”[10](P3842),《早春雪中闻莺》的“雪树眼前春”、“共矜初听早”[10](P3842),乃至钱仲联系于元和十年(815)的《春雪》:“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10](P3846),细玩诗意,仍是元年的常套语。凡此一再陈辞,实无新意,故清纪昀有“刻意敛才就法,反成浅俗”的批评[17](P750),亦可见韩愈在面对无法改变的结构性问题之际,为求生存的惊弓之态。 至于元和六年(811)二月末的那一场春雪,时任河南令的韩愈,面对此一气候异常现象,又由寻常套语回归奇思僻语,《辛卯年雪》云: 元和六年春,寒气不肯归。河南二月末,雪花一尺围。崩腾相排拶,龙凤交横飞。波涛何飘扬,天风吹旛旗。白帝盛羽卫,鬖髿振裳衣。白霓先启途,从以万玉妃。翕翕陵厚载,哗哗弄阴机。生平未曾见,何暇议是非。或云丰年祥,饱食可庶几。善祷吾所慕,谁言寸诚微。[10](P3807) 面对寒冬大雪向仲春、向平地延伸的极端气候,韩愈以“龙凤交横飞”来形容天地崩腾排拶的惨不忍睹,司秋之神白帝更以鬖髿振衣的造型,统帅白霓、玉妃等庞大阵容,肆无忌惮地陵虐大地。惟相较于贬官之前的放言剧论,韩愈面对如此暴雪肆虐,一则推说“何暇议是非”,再则套用兆丰年的俗语,甚至以羡慕善祷者作结,显得极为自制。元和八年(813)十月孟冬又降下了更大的一场雪,韩愈作《酬蓝田崔丞立之咏雪见寄》,开章就直言“京城数尺雪,寒气倍常年。泯泯都无地,茫茫岂是天”,再以二句摹写暴雪的崩奔乱射、挥霍相缠,即从暴雪可能造成侵陛、折椽、落道、平鞯的破坏性着墨,用以对崔立之的“咏其妍”作出诘问,惟结语“举目无非白,雄文乃独玄”[10](P3872)则显得平弱。至如贬谪前的《苦寒》、《咏雪赠张籍》等奇崛变态、郁怒奋勇以俟知音之作,毕竟已不可复得。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