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王昆是可以写成一部大书的,现在需要的却是一篇千字短文,这倒使我颇费踌躇起来,一位如此丰富的人物,要用极其简略的笔触准确地勾勒出她的轮廓来,应当怎样着笔呢? 我和王昆相识 是在1948年,石家庄解放以后。当时晋察冀和晋冀鲁豫两个边区合并为华北解放区,与此相应,华北联大和北方大学也合并为华北大学。她在联大文工团,我在北大艺术学院。两个学校的合并,自然是要做一番团结工作的。在为此而举行的晚会上有一个节目:交换礼物。我的礼物不知被谁得到了。我得到的礼物是一块中秋月饼,纸包上的签名是“王昆”两个字,还有一句祝愿性的话语,现在早已忘却了。从此我便认识了王昆。 那时她已经由于演出《白毛女》而成为名人。在此之前我们北大艺术学院也曾演出《白毛女》,但王昆的演出代表着当时的最高水平,我们看后都感到大开眼界,十分佩服。我是看了台上的艺术形象而后见到台下本人的。当时的印象,台上台下形象是一致的。虽然台下的本人多了一层干部风度,但仍然保持着河北农村妇女的本色。在此前后,我在舞台上看过不少喜儿,其中,有些同志在声乐和表演艺术方面也有独特的成就,但论气质,论真实感,却难见王昆的那种纯朴,那种天然,那种浓郁的生活美了。 作为文工团员,当时王昆的文化水平并不比其他的同志更高,但和她相识的人都惊讶于她的直感之好。她爱才能,爱智慧,爱一切具有创造性的艺术表演,说起这些事情,她便眉飞色舞,喜形于色,真可谓溢于言表。正是由于这一点吧,她没有使自己停止在朴素的阶段,而是像海绵吸水一样吸收着一切有用的东西。这在她以后的声乐艺术的进修与探讨上,在她范围极其广泛的交游上,在她的日常生活中,几十年来是一以贯之的。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爱上中国古典诗词的。大概是1961年左右,她在一封给我的信中,说起她的一位女友的情况,这个女同志年龄已长却迟迟未嫁,王昆说她是“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竟然吊起书囊来了。还有件使人难过而又难忘的事。那是在十年灾难的日子里,我们都随着自己的所在单位下放到张家口地区。那时我和作曲家陈紫已经“解放”,借调在张家口市工作,王昆却还在数十里外的太师庄军队农场被监督劳动。一位好心的小同志冯弥以“革命小将”的身份为我们传递着消息。冯弥是我们和王昆共同的好友冯牧同志的侄女,当然是可靠的。据冯弥说,她有办法制造借口,让王昆能来张家口市一趟。这一下把我和陈紫都喜坏了,于是约定时间地点,以图在患难中见一次面。那天一大早,我和陈紫便急冲冲地来到那条约定的繁华街道,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每一个过往行人,生怕漏掉一个似的,而且心头一直通通在跳。结果直到满街灯火,都不见王昆到来。事后,冯弥来说,王昆本来决定要来的,临时却改变了主意。她说,一则怕为我们添了麻烦,因为前几天有两个延安老同志的孩子专程来看望她,仅在村外田头说了几句话,结果让她“交待”、“检讨”了好几天。二则是不愿意让我们看到她那狼狈的样子,只托冯弥带来了六个字,说是一提这六个字,我们便明白了。我和陈紫当然都急着想知道是哪六个字,可是冯弥却把这六个字全都忘记了。想了半天,只说是满脸都是泥土,头发也白了的意思。陈紫问:“是不是尘满面,鬓如霜?”冯弥喜着跳起来,连说:“是!是!” 王昆的身边是有许多朋友的,包括自然科学界在内的各界的人都有。像翻译家傅雷先生那样的学者,应该说和王昆在各方面的差别都是很大的,但他们在上海相识后,王昆便把这位学者看作自己的良师益友。王昆多次对我说:“你也应该认识他。”“有机会我一定介绍你们认识。” 说是求贤若渴也好,说是对知识的尊重也好,王昆结识许多朋友,都有这些因素在内。她便是这样乐此不疲地开扩着自己的眼界,舒展着自己的胸襟,丰富着自己的精神世界。 近年来颇有一些文章在介绍王昆发现和培养新人的情况,赞誉之词是不少的。在这方面,她的工作和成绩确实值得称赞,但只有懂得她的志趣的人,才能知道她的胆识来自何处。 一个享有盛名的艺术家和一个纯朴的农村妇女,二者如此和谐地成为一体,这就是我对王昆的印象。 (摘自《乔羽文集——文章卷》,乔羽著,新华出版社2004年1月1日出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