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哪里来?” “我从中国来。” “你的职业?” “我是法官!” “喔,法官!”小小的骚动,布莱德先生表示意外的反应,带动了整间教室的气氛,他是这节课的教师,提问者,纽约的退休公民,这间"国际中心"众多义务教员之一。 “你喜欢纽约吗?” “喜欢,非常喜欢。” 布莱德先生却不以为然耸耸肩摇摇头。”法官”是个肤色白皙的年轻女子,她身边坐着米真真。米真真正坐立不宁,可是已经没有退路,她和"法官"一道被围困在第一排,今天教室很满。她看到俄罗斯人瓦夏坐在第一排,他朝她眨眨眼微笑得性感,她也微微一笑。 …… 是在郊外一个渡假村的晚上,捧着这本《收获》增刊长篇小说专号。唐颖的长篇《阿飞街女生》在一开头就把我震住了。很少看到长篇有如此洗练洒脱的进入。而在这种洗练洒脱中,情节的紧张感在慢慢抒展散发它的迷人张力。在小说的一开头,在米真真与"国际中心"纽约退休老师的对话中,米真真一家进入纽约的缘由被自然而清楚地交代:受亚洲文化基金会的邀请,来美国访问半年。丈夫曾经是画家,现在是剧场制作人,不考虑生存,也许只做行为艺术。基金会是看了他的行为艺术才邀请他们。米真真以编电视剧谋生,如果不考虑生存,更愿意做纪录片,虽然本来的理想是写戏剧。 紧张攫住了阅读。在这半年的时间里,米真真要在安排好儿子之外,利用最大的时间限度学习美式语言,触摸大都市的物质感觉,了解世界上最前卫的纽约文化种种,其间,不可避免地被异域男子吸引,经受感情与感宫的迷离迷惑。同时,像一个"等等戈多"的命题,米真真在纽约还要完成一个重要聚会:和阿飞街4位小学女生的聚会。伴随着这个最后到来的聚会,米真真不断地和现在美国、加拿大、香港、上海的"女生"发生情绪的牵扯与冲突,不断地刺激起搅拌出在阿飞街的少年往事青春记忆初恋伤痛。每一个人都是现实中的人,每一个人也都是活在自己过往历史中的人。多变的时代令人心智荡漾又迷乱。小说的紧张度更是人物心理能量上的紧张度。营造与编织这种紧张度是作家的才情功力所在。《阿飞街女生》带给读者艺术上的震撼力超过了唐颖以往的小说,也是近来长篇极少见的。 对话,电话构成了长篇的基本构架。用异域的语言努力表述自己为别人了解,也在这种表述中对自己有怦然心动的发现。电话的交谈没有了一切敷衍过渡直面自己的心结也直接叩问别人的心结。很诧异一场场此起彼伏互相纠结辗转深入绝不雷同的对话所暴露的人灵魂与情感的执着性强烈性,除了其内容之外,它的形式感完全是现代人焦虑的生存方式的写照。而对话中充斥着的历史的戏剧性与心灵的冲突性几乎可以将之演出成充满张力的舞台戏剧。在那些以仿真、仿着生活表层粗糙之真为宗旨的小说中,在那些以猎奇炫耀时髦为乐趣的小说中,我们已经无从感染小说所应有的诗性戏剧。在那些可读可不读的平庸阅读中,我们的心灵跟着作品一起畏缩黯淡,审美功能退化,几乎忘了小说首先应该是艺术品。 不,也许不应该用形式感之类去评介唐颖。作家首先应该是这样一个处于心灵真实之中的人,一个处于牵扯与焦虑状态之中的人,他才能如此自然而深刻地外化成他的作品。 “少年与文革”。一个曾经被多多描写的题材。然而,这一次,我们在《阿飞街》中不再看到以前种种俗套的相似的可以用散文随笔就能完成的演示。每一个人,女人与男人都以自己强烈的个人印记进入并收获这段历史。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溢彩与创伤。诉说了一部分,又留下了一部分,像人生与宿命一样的不能分享不能分担不能自已。“阿飞街”没有简单的道德评判,“阿飞街”本身就是一个艺术形象,涵量与韵味容你绵长思考。 沉重忧伤与洗练洒脱溶和在一起是什么感觉?沉重忧伤在抨击震撼你的神经,而洗练洒脱使你美美地轻盈地享受着这种沉重忧伤。用小说中某个人物的话说:"艺术就是自虐的"。张力在逆差中弥漫。不,这也仍然不是一个"用洗练洒脱去完成沉重忧伤"的主观技术,它仍然关乎作家的心理能量。纽约,曼哈顿,上东区,布鲁克林,格林威治,国际中心,百老汇,迷宫般的地铁成百的剧场怪异的行为艺术——它们只是作为米真真的现实存在之存在被描写,只是作为米真真思考的躯体之躯体被描写。没有猎奇艳羡大惊小怪像许许多多的海外背景小说那般。在今天,看到“法国”两字就发抖就想到浪漫优雅已经多么浅俗乡气然而却仍大有人在。缠绕米真真一生的问题:初恋与暗恋,爱情与婚姻,梦幻与挫败,现实与理想,安全与叛逆统统移到了另一块土地上继续缠绕。在陌生而新鲜的纽约,感官与肌理被扩充细密,思维腾然清晰而透彻。当母语不再用来对付生存,当生存被暂时作为离开过去又与未来不相干的“艺术性”搁浅时,务实与交代的滞重,消失退场。母语在心灵这唯一的气场里轻盈捷达,松弛又锐利。 “阿飞街”女生穿过茫茫20年的青春,最终在纽约珍贵团聚。有限的时空浓缩了她们的个性,表达与冲突变得强悍,爱与关心以恨、排斥与痛惜的方式出现。米真真,曾经对着子晨、瓦夏、安东尼伸展着感情与感性的触角,离开异域仍带着来时的灵魂。不管有怎样的投入与纠葛,我们总是复归本体,孤独走完自己的人生。人物的间离感看起来也有着戏剧般的辉煌,仿佛小说的构架。但是,我更相信这是作家从思想气质上所赋予小说的。洒脱洗练从此而出,它完成了小说中的沉重忧伤,却不能覆盖小说留给我们的沉重忧伤。“说得清楚的是散文,说不清楚的是小说”。是的,好小说必定是复杂多义令人能以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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