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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凯雄:毕飞宇的“刀功”是如何练成的———评《小说课》

http://www.newdu.com 2017-10-14 文汇报 潘凯雄 参加讨论


    我一直在想:这个“特级庖毕”的本事是怎样练成的? 琢磨半天还是找不到“高大上”的描述与概括,于是又只好回到最土最实的话语:那就是老老实实地紧贴文本、走进文本,从作家的写作入眼入手。
    关于蒲松龄:“《促织》 是一部伟大的史诗,作者所呈现出来的艺术才华足以和写 《离骚》 的屈原和写‘三吏’的杜甫、写 《红楼梦》 的曹雪芹相比肩。我愿意发誓,我这样说是冷静而克制的”;
    关于汪曾祺:“在汪曾祺这里,‘平白如话’通常是一个假象,他的作品有时候反而不好读,尤其不好讲”;
    关于阅读:“‘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句话好;但我也想强调,‘亿万个’读者同样不可能有‘亿万个’哈姆雷特”;
    ……
    上述种种“奇谈怪论”都是出自一个名叫毕飞宇的著名作家兼南京大学教授之口,之所以称其为“奇谈怪论”,盖因为这些调调都不是我们曾经熟悉的那个调;之所以要将奇谈怪论四个字框上引号,盖因为这家伙说得的确有道理,至少他是实证的,雄辩的,要驳倒还没那么容易。
    自打 《推拿》 面世迄今已近十年,毕飞宇没再整出一部新的长篇小说却“开”出了一门“小说课”,其讲稿被人民文学出版社作为丛书“大家读大家”之先锋新近面世。“主课”十六个课时,涉及中外小说经典七部。坦率地说,这些“教案”先前分别传播时也大都浏览过,虽时有拍案叫绝但更以为只是作家一时之心血来潮,而此次一气“倾听”下来着实从整体上备感钦佩。这套丛书的两位学者主编丁帆和王尧先生在谈到丛书设计的初衷时坦言“邀请当今人文大家 (包括著名作家) 深入浅出地解读中外大家名作,目的就是想让两个‘大家’来全力推动当下的‘全民阅读’”。如此事关国家文化战略的高站位大视野我自然无能企及,本人之感钦佩只是因为飞宇“庖丁解牛”的本事实在是高。
    庄子笔下“庖丁解牛”的故事其本质无非是在告诉人们:世间万物都有其固有的规律性,只要你在实践中做有心人,不断摸索,久而久之,熟能生巧,事情就会做得十分漂亮。我当然知道以这样的解释来评价飞宇的《小说课》 着实是低了俗了,但看到他对小说绝妙的解读,“庖丁解牛”这四个字就禁不住地往脑子里窜,姑且就算只是一种借用性的描述而绝非评价吧。
    事实也的确如此,面对中外小说经典这个对象,其个性化复杂程度远比一头牛要复杂得多。也正因为此,飞宇的本事遂格外突显,堪称“特级庖毕”。我一直在想:这个“特级庖毕”的本事是怎样练成的? 琢磨半天还是找不到“高大上”的描述与概括,于是又只好回到最土最实的话语:那就是老老实实地紧贴文本、走进文本,从作家的写作入眼入手。
    行文至此,有人一定会不以为然:这又算哪家子“独门绝技”? 对毕飞宇来说未免太简单了,更何况他自己就是一个优秀作家,自然对同行的写作会多一分了解多一些敏感。
    事实果真如此简单? 这里不妨抽出一份飞宇的教案学着用飞宇的办法试着解剖一番看看结果如何? 为了这个教案具有最大的通识性,就选那则题为 《什么是故乡? ———读鲁迅先生的 〈故乡〉》 为例吧。
    关于鲁迅先生的短篇小说 《故乡》,我想但凡受过初等教育的公民都会有那么一点印象,我印象中自己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的课堂上就没间断过对这部作品的学习,无非是课程名字从“语文”变成了“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读”。然而,先生的 《故乡》 在我接受的教育中留下的是怎样的记忆呢? 我现在能回忆得起的就是作品通过对闰土和杨二嫂的描写,反映了辛亥革命前后农村破产、农民痛苦生活的现实;深刻指出了由于受封建社会传统观念的影响,劳苦大众所受的精神上的束缚,造成纯真人性的扭曲和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及隔膜,表达了作者对现实的强烈不满和改造旧社会、创造新生活的强烈愿望。不敢说我们曾经一次次听过的这些就不对,只敢说当时的确不太理解为什么要这么说? 但老师们又是从一段段的“段落大意”推论出这样的“中心思想”,也有自己的逻辑,作为学生,强记下来死背下来就是了,无非考试再将这一套还给老师罢了。
    且看毕飞宇如何解剖 《故乡》 ———
    同样也是一种递进式的解读,但绝不是“段落大意”式的递进而是选取了五个部位由大及小地逐一落刀。第一刀飞宇石破天惊地用了一个“冷”字总括鲁迅先生短篇小说集 《呐喊》 ———自然也包括 《故乡》 乃至先生的总体特征:“冷是鲁迅先生的一个关键词”。“是冷构成了鲁迅先生的辨别度。他很冷,很阴,还硬,像冰,充满了刚气”,但鲁迅的冷又是“克制”的。第二刀飞宇则将先生的小说拉进了象征主义的范畴,“《故乡》 是一篇面向中华民族发言的小说,它必须是‘中国’,只能是‘中国’”,“《故乡》 是象征主义的,正如 《呐喊》 是象征主义一样”。“鲁迅和卡夫卡像,但鲁迅和卡夫卡又很不同,最大的不同就在这里:卡夫卡在意是人类性,而鲁迅在意则是民族性”。第三刀飞宇用“圆规”二字指向杨二嫂,实则是鲁迅作品所一直挞伐的国民性之一“流氓性”。第四刀剑指 《故乡》 中的另一位主角闰土,看上去鲁迅写闰土是“抒情的和诗意的,这一点在鲁迅的小说里极其罕见”,但骨子里先生则是从闰土“分明地叫到:老爷”,完成了鲁迅作品对国民性之二“奴隶性”的鞭挞,这件事鲁迅“一刻也没有放弃,甚至做得更多……”。最后一刀飞宇刺向了 《故乡》 中的几个物件———“碗碟、香炉和烛台”,并以此盛赞鲁迅先生小说结束时的力量,“就在‘没有小说’的地方,鲁迅来了一个回头望月,通过回望,他补强了小说中那个时代的两位主人公,也就是‘故乡’的两类人:强势的、聪明的、做稳了奴隶的流氓;迂纳的、愚笨的、没有做稳奴隶的奴才。”
    限于本人能力及本文字数,以上五刀的概括与描述绝对远不及飞宇“课件”本身之精到,但即便是从这样蹩脚的概括中,也并不妨碍我们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那就是毕飞宇对 《故乡》 的解剖绝对不同于我们以往印象中的那个 《故乡》,刀刀见血,目光之冷独、刀功之精准好生了得。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毕飞宇的这身功夫是如何练成的? 思来想去,其实哪一点也都算不上绝技,无非还是读书人应该具备的那些基本功:其一,老老实实地贴近作品立足文本。别看飞宇在这里口若悬河,但我们之所以折服是因为他的基本依据无不实实在在地出自 《故乡》 乃至鲁迅这个文本本身;其二,老老实实地从作家写作的时代出发。我注意到,在整部 《小说课》 中,不仅是对 《故乡》 的解剖,飞宇不止一次地提醒读者别忘了作家是在什么时代写作的这部作品。这样一个时间点的定位对准确解剖作品其实十分重要,一方面保证了它的精准一方面又不至于胡“穿越”。第三,老老实实但又是扎扎实实地对待某一部经典,飞宇坦言“我每年只读有限的几本书,慢慢地读,尽我的可能把它读透”。正是这样的阅读,在 《小说课》 中,我们不时看到飞宇会经常同时解剖着两部作品或两位作家,通过比较他们之间的异同来阐发自己的见解。
    上述三个老老实实就是地道的老实,无非也就是读书人理应具备的那些基本功。我之所以还要在这里不厌其烦地絮叨一番,实在也是有感于现在学界与文界的诸多不老实,看上去也是口若悬河,看上去也是亢奋雄辩,但就是感觉飘感觉飙,要么看不到依据,要么胡乱穿越,要么张冠李戴,这样的为文和研究对象并无多少关系,与其说是研究与解读,不如说是炫技与自恋,还是少一点好。为何只期望少一点而非绝迹,因为做不到,炫技与自恋者永远都会存在,只是多寡不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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