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拉姆·沙拉莫夫 (1907-1982) 俄苏著名作家,出生于沃洛格达一个神甫家庭。曾因“政治问题”三次遭逮捕判刑,在远北地区的苦寒荒僻之地科雷马度过了十五年劳改生涯。1956年获平反回到莫斯科。1979年健康恶化,住入残老院,失明失聪,直至去世。著有系列作品“科雷马故事”和“科雷马诗抄”等。 俄文版《科雷马故事》内页插图/鲍里斯 我不单靠面包存活 凌晨,寒冷的黑暗里 我下到河边,在水中 浸泡一块明亮的天 ——瓦尔拉姆·沙拉莫夫 极权主义是20世纪人类所遭遇的最大灾难,扎米亚京、乔治·奥威尔、哈耶克、阿伦特等人或以艺术的构思,或以理论的阐释,对极权主义做了预见或剖析。然则,再好的预见,再深的剖析,恐怕也无法真实再现苏联斯大林时代集中营里那些普通人遭遇的精神和肉体的巨大痛苦。欣慰的是,我们最终看到了索尔仁尼琴和沙拉莫夫等饱经忧患的苏联作家留下的文字。 如果说索尔仁尼琴的鸿篇巨著《古拉格群岛》这部“文艺性调查初探”是以纪实的方式再现了苏联集中营的历史,那么沙拉莫夫的小说集《科雷马故事》则是以艺术的眼光书写了斯大林极权统治时期人们所遭受的苦难。《科雷马故事》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其内涵的厚重恰恰来自于作者时而冷峻,时而轻快的艺术性叙述,作家将自己真实的经历通过艺术之眼折射,从而达至对人之苦难境遇的独特艺术表达。 俄文版《科雷马故事》 冷幽默化 对严酷性的绝妙反讽 对于一位饱经苦难的幸存者,以艺术的眼光重新审视自己痛苦的经历,其实是一件艰巨的任务,他必须克服掉个人心中的愤怒和仇恨,将个人情感融化在平静的艺术观照中,以纯洁的情感去面对自己的苦难。在《科雷马故事》里,我们可以找到许多细腻的景物描写。这不是一般的小说散文里的景物描写,其间蕴含着对希望的呼唤,更体现出这位能听懂花草木石语言的作家在书写人的苦难境遇时的胸襟:一个被怨恨掌控,只专注于宣泄个人愤懑的人,是无法拥有这样的豁达胸襟的。当那些充满了痛楚的经历重现于脑海时,沙拉莫夫以细腻的艺术笔调触碰他所遭遇到的一切,于是,那平静而细致的文字便拥有了非凡的艺术震撼力。 沙拉莫夫是这样描写一个囚犯吃东西的场景的: “晚饭吃完了。格列博夫不慌不忙地舔光盘子,把桌上的面包屑仔细扒到左手心上,送进嘴里,小心翼翼地舔干净掌心上的碎屑。他没有咽下这些碎屑,而是在感觉嘴里的唾液如何密实地、贪婪地包裹这个小小的面包团。格列博夫无法说清这味道是不是很好。味道似乎是另一码事,比起食物带来的极令人陶醉的感觉来,味道实在是苍白得很。格列博夫并不急于吞下去:面包自己在嘴里化掉,而且化得很快”。 这段文字对细节的把握,透过细节对非人的生存状态的展示,对囚犯在这非人的环境中心理的微妙感受的揭示,足以同索尔仁尼琴的杰作《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相媲美。监狱里打开牢门的大锁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但在沙拉莫夫笔下,开锁的声音竟然被如此细致地叙述出来: “大锁‘当’地一响,这声音,囚室里所有囚犯都能听见,无论睡着的还是没睡的,任何时候都能听见。囚室里的人再怎么谈话,也无法盖过这个声音。囚室里的人无论睡得多么死,也会被这个声音吵醒。囚室里的人再怎么思考,也无法……谁都不能把精力集中到什么事情上,对这个声音充耳不闻,听不见它。只要听见锁响,听见这决定命运的敲击声,每个人的心都收得紧紧的。这声音敲在牢门上,敲在人的心上,敲在人的灵魂里,敲在人的头脑中。这敲击声令每个人觉得是一个警钟,别的任何声音,都不可能跟它混淆。” 这段平静而冷峻的描述使囚犯们微妙的心理一览无余。凭借外在的怨恨是无法展示蒙难者复杂细微的心理状态的,需要的是作者艺术的眼光,这正是沙拉莫夫叙述苦难的笔法:以冷峻平静的叙述完成对苦难的艺术化书写。在这部作品里,我们似乎看到了当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的影子。 沙拉莫夫以冷峻的叙述超越了对痛苦的渲染,实现了对人的苦难的“冷幽默化”表达。这种充分艺术化了的“冷幽默”叙述,凸显了集中营生活之荒诞性,而对这“荒诞性”的揭示正是对苏联集中营生活最深刻的认识。只有认清了这种非人境遇的本质,方能看到其荒诞的一面。 在《科雷马故事》的扉页上,沙拉莫夫刻意写上了劳改营里悬挂的那一幅醒目的标语:“劳动是光荣、豪迈而英雄的事业”。整部《科雷马故事》恰恰成了对这个响亮口号的绝妙反讽。在零下五十多度的恶劣环境下,一群食不果腹、饥肠辘辘、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囚犯在押送兵那雪亮的刺刀和冰冷的冲锋枪的监视下,实践着那“光荣、豪迈而英雄的事业”。这种荒诞感给人带来的启示,已经超出了对劳改营本身之险恶、对充斥于劳改营中的种种谎言的思考,而达至对那个时代严酷性的感悟。 《科雷马故事》 作者:(俄)瓦尔拉姆·沙拉莫夫 译者:黄柱宇/唐伯讷 版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6年9月 双重震撼 在死亡面前,生命如诗美丽 《科雷马故事》作为一部书写人的苦难的文学作品,其艺术的震撼力来自对生命的关注和对自由的渴望。在集中营里,人的生命是最脆弱的,沙拉莫夫写道:“在劳改营,判五年、十年、十五年这样的梯级是没有的,大声说一句活儿太重,就足以遭枪毙。为任何一条最无恶意的对斯大林的意见,枪毙。大家对斯大林高呼‘万岁’的时候,你不吭声,也就够枪毙了”。“命如草芥”已不足以描述集中营里人的生命的脆弱。然则,沙拉莫夫却要写出严酷环境下人对生命的渴求。 作家细致描绘了一个濒死的诗人在弥留之际对生命的体悟。这是整部作品中最令人震撼的篇章之一。“生命是灵感”,这是诗人在迈向死亡之际的顿悟。艺术的灵感如此顽强地延续着诗人的生命,然则肉体的孱弱最终还是抵挡不住死神的脚步,诗人死了,但诗人在集中营里等待死亡降临的过程,却分明以存在主义哲理的意味诠释着生命的美丽。 集中营造就了人的超常能耐:“人正因为在体力上比任何动物更坚韧耐劳,才从野兽王国站立起来,成了人类,亦即成了能够想出这样一些事情的生物,比如我们这些岛屿,连同岛上生活中所有令人难以置信的事物”,这一近乎荒谬的另类进化论推断,恰是苏联斯大林时代集中营里真实景象的再现。这是人的求生的本能,是人的顽强的生命力的体现。只是,沙拉莫夫展现生命力之顽强的“黑色幽默”笔调,却又令人感到是那么的沉痛。 厚重的《科雷马故事》讲述的是那个充满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激情的年代里所发生的悲剧故事,这不齿于是对那个并不十分遥远的国家乌托邦主义的深刻剖析。德国诗人荷尔德林曾说过,“总是使一个国家变成人间地狱的东西,恰恰是人们试图将其变成天堂”。这是国家乌托邦主义自身存在的悖论,恰如劳改营上方所悬挂的“劳动是豪迈、光荣而英雄的事业”这幅标语下面,是千百个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孱弱的肌体一样,国家乌托邦主义以其充满高昂的理想主义激情的方式缔造出了史无前例的极权主义,乌托邦的理想终究成为口号,成为谎言,诚如当年托洛茨基所言,“在一个政府是唯一的雇主的国家里,反抗就等于慢慢地饿死。‘不劳动者不得食’这个旧的原则,已由‘不服从者不得食’这个新的原则所代替”。 理想主义最终蜕变为极权主义。20世纪的俄罗斯承受了这一蜕变所带来的一切不幸。值得庆幸的是,还有沙拉莫夫、索尔仁尼琴这样的作家,凭借着良心的驱使,书写下这一苦难的历程。索尔仁尼琴在其《古拉格群岛》里引用了俄罗斯的一句谚语:“提旧事者失一目;忘旧事者失双目!”索尔仁尼琴旨在告诫人们,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意味着背叛自己的良心。而沙拉莫夫在《科雷马故事》里则写下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写出来了,就会感到轻松些。写出来了——就可以忘记了……” 不知道为什么,沙拉莫夫写下的这句话给人留下了另一番沉重的意味:写出来了,就可以告慰自己的良心,就可以安然离去了。在集中营里度过了十五个春秋的沙拉莫夫是作为胜利者而离开这个世界的,因为他留给了世人一部具有艺术和道德双重震撼力的作品。沙拉莫夫已经离世三十多年了,不过令人欣慰的是,这部巨著在他离世三十多年后的今天,终于来到了中国读者的面前。 沙拉莫夫以一种独特的文学形式,将在科雷马劳改营的所见所闻和亲身经历写成一系列“科雷马故事”。本书为沙拉莫夫七卷集第一卷,涵括“三十年代故事”、“科雷马故事”、“左岸”、“铁铲能手”四个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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