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旧体诗数目并不算多,据统计有六十余首,其中至少有二十首存在异文。鲁迅旧体诗中的异文,除少数是由于排印之误或其他不明确的原因,主要还是由于鲁迅不断修改、炼字的结果。鲁迅在诗作发表之前或编集之前,都会亲自修订,并加上诗题,这一点有《集外集》可以证明。从手稿、日记到初刊、初版,可以看到鲁迅对某些字词的反复推敲、斟酌。可以说,只要尚未正式发表,他的修改就不会停止。 不同于古诗词异文主要是在流播过程中产生,鲁迅旧体诗异文大多出于他的修改,因而对异文本身进行研究不仅具有版本学意义,更重要的是能切入鲁迅的创作过程。虽然鲁迅自谦“旧诗本非所长,不得已而作,后辄忘却……”(1934年12月9日致杨霁云信),然而实际上他对于准备发表的诗作,都一一认真修改,可见内心里还是相当重视这部分创作的。 鲁迅题写在条幅上的旧体诗自然是没有题目的,但在发表时,除两首定为“无题”,其余都加上了题目。所加题目,有些主要点明写诗的缘起,如点出写作时间或点出系酬唱赠与之作,或点出题写对象,这部分诗题如《二十二年元旦》《赠日本歌人》《赠人》《送O.E.君携兰归国》《题〈彷徨〉》《题〈呐喊〉》《题三义塔》等;也有一些题目点明诗歌的意旨,有些还流露出诗人的感情倾向,起到了使主题立意更为鲜明的作用,便于读者准确把握理解诗作内容,如《哭范爱农》《湘灵歌》《悼丁君》《自嘲》《阻郁达夫移家杭州》等。 通观鲁迅先生的旧体诗,主要为五言绝句、七言绝句及五言律诗、七言律诗,因而有些修改是出于格律的要求,使诗句的平仄更严谨,对仗更工整。如《哀范君三章》,鲁迅在发表前改了好几个字,其中第二首最后两句,7月22日的日记中原载:“独沉清泠水,能否涤愁肠”,“泠”和“涤”原为平声,但在发表时改为仄声“冽”和“洗”,更符合格律要求。又如《悼丁君》第一句原为“如盤遥夜拥重楼”,发表时鲁迅做了大的调整,改为“如盤夜气压重楼”,中间三字均为仄声(“压”为古入声),不仅更符合格律规范,意境上也更凝重。而《哀范君三章》之第三首,鲁迅后来收入《集外集》时,则根据回忆散文《范爱农》中记载的六句,又补写了第三联的两句。这两句原为:“此别成终古,从兹绝绪言”,并不对仗,补写后为:“幽谷无穷夜,新宫自在春”,对仗工整,意境上也有了大的变化。 但也有这样的情况,如《题三义塔》首句,原为“奔霆飞焰歼人子”,此句平仄第四字当作仄,但鲁迅后来将“焰”改为“熛”,可见为了追求用词的准确性,有时他也会不顾平仄。当然这种情况极少见。 不同于杂文更多地面向社会,鲁迅的旧体诗,是他言志抒情的一种方式,更多地面向自我,思考在这样的世道里个人以何种姿态生存。自1931年初花园庄旅馆避难期间重拾旧体诗,一方面鲁迅以此抒发对于时局的愤懑,对于柔石等青年遇害的痛惜之情;另一方面,藉由旧体诗的写作,构建起他晚年行走于世间的形象,正如屈原的《离骚》等诗作中洋溢着一个强烈的自我形象,鲁迅诸多诗句中也有一个鲜明的形象,如“独托幽岩展素心”(《送O. E. 君携兰归国》);“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题〈彷徨〉》);“烟水寻常事,荒村一钓徒”(《无题·烟水寻常事》)……这些诗句明显是鲁迅的自我写照。其中最能体现鲁迅自我形象的,除早年的《自题小像》,后期的诗作中当属《自嘲》。 《自嘲》有过几次修改。第二联原为“旧帽遮颜过闹市,破船载酒泛中流”,后将“旧帽”改为“破帽”,相应地“破船”改为“漏船”,并最终定稿为“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第三联的“对”,鲁迅曾改为“看”,最终定稿为“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反复的修改,既是对词句的不断修正,亦是对自我形象的不断修正。题为“自嘲”,戏嘲的对象是自己,是“我”站在世人的立场上打量那个不被世人理解的我。但显然我已不在乎外界的一切指责以及种种不测的厄运,所以才能站在世人的立场上打趣自己。诗中的自我,既不同于他早年“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意气风发,也不同于《孤独者》等小说中的消沉颓唐,而是做好了“冷对”一切的心理准备——面对黑暗的世道,摆出冷对的姿态,以这样一种卓尔独立的姿态来抗衡整个世界。 听闻柔石等青年被杀害后,鲁迅于1931年写下多首诗作,流露出无法排遣的孤独寂寞悲愤的情绪,《无题·惯于长夜过春时》即为其中一首。在这首诗中,我们已能看到一个长夜中冷冷伫立的形象。此诗第三联“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遣词用句上也是一再推敲。“忍看”原为“眼看”,“刀边”改为“刀丛”,之后又曾写作“刀边”,直至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中刊出,才正式定稿为“刀丛”。 就目前所见存稿可知,这首诗鲁迅曾分别抄写给山本初枝、台静农和许寿裳,两年间反反复复抄写和修改意味着什么?与其说是为了炼字,不如说是在反复地思考自己在黑暗时代里所要采取的姿态。如果说“刀边”更体现鲁迅自身面临的险境,“刀丛”则显示了一己之身与无边黑暗之间的对峙。这种对峙的姿态并非拼死一搏,如堂·吉诃德式的横冲直撞,而是采取冷对的姿态,因此末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那个独立于清冷月光之下的黑衣人:“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这是深味着人间的黑暗而蜕变出的更为冷峻的形象。 这样一个诗人的自我形象,很难用某个词概括,也许勉强可称之为“抗世者”。正如《题〈呐喊〉》中所写:“弄文罹文网,抗世违世情。积毁可销骨,空留纸上声。”这位抗世者,他外在的形象是孤独的,冷的,仿佛一个浓黑的暗影;骨子里却洋溢着一团热火,甘心情愿为大众做牛马,做小卒,就像泽畔行吟的屈子,即便遭时人误解,即便被众人毁谤,也要一力抗争到底。纵观鲁迅对旧体诗的修改,大多在此处着力,除以上所举数例,又如“两间余一卒,荷戟尚彷徨”改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泽畔有人吟亦险,秋波淼淼失离骚”改为“泽畔有人吟不得,秋波淼淼失离骚”等,这类修改都不单纯是字词的改变,而是基于诗人自我形象的构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