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少衡 1953 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祖籍河南省林州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福建省文联副主席、福建省作家协会主席。1969 年上山下乡当知青,1977 年起分别在乡镇、县、市和省直机关部门工作。后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1979 年发表小说处女作,至今出版有长篇小说《相约金色年华》《金瓦砾》《海峡之痛》《党校同学》《如履薄冰》《两代官》《底层官员》《村选》《地下党》等,并出版有若干中篇小说集。近年作品多被选入各种选刊选本。 那一年十月初,台风于夜间猛袭我当时生活的城市。该台风强度之大,造成损害之重,人员伤亡之多,都是近几十年我所仅见。有一座部队院校所用楼房在台风洪水中倒塌,数十位年轻军人丧生,成为当年一大事件。城乡地方人员的伤亡也惨痛。城区众多地段被洪水淹没,大水灌进沿街高楼的地下部分,导致供电设施短路断电,电梯停运,泊于地下车库的各种车辆在黑暗泽国积木块般漂浮撞击,场面有如世界末日。我所居的小区位于城北一个地势较高的地点,没有淹没与倒塌之危,却也有巨大的恐惧如冰雹般劈头盖脑砸将下来。 当晚我彻夜未眠与台风搏斗。我所居住宅位于一座九层楼的第三层,朝北有一间小屋,小屋北侧的飘窗凸出墙体,处于抗击台风最前线,也是大风大雨中最薄弱环节。由于飘窗玻璃接缝处的粘固胶已经老化,留有细缝和洞眼,肉眼难见,却成隐患。通常情况下这些缝隙隐患并不形成现实威胁,因为飘窗上边有檐,雨水不会直击窗玻璃钻入缝隙闯进屋子,数年里它经历过若干场台风,从未出过事。却不料那一夜台风雨又急又猛,且因风势而呈斜打状,密集雨柱直接敲击窗玻璃,于是全窗渗漏,哗哗哗竟像打开水龙头似的直灌进屋,蔚为壮观。小屋并不住人,却堆有大量杂物,高高地摞着书,从地上摞至半墙。我于台风呼啸中巡查本宅时,发现渗水,叫苦不迭,只怕台风过后得租下一个露天车场晾晒湿书。那时想不到其他办法,只能依靠简陋工具对付渗漏。我拿了数条大毛巾敷堵在飘窗内沿,靠吸水纺织物筑一道防线,不停地把防线中几乎是瞬间湿透的毛巾取下,把水拧到水桶里,再敷堵回去。如此行动往复持续了几乎整整一夜,直至凌晨雨势渐小。 第二天我才从新闻里得知,当晚洪水肆虐,全城受灾。有人躲避不及爬到树上,有人被大水冲走,也有许多人守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彻夜抗击洪水。几天后我到了另一城市,恰与一位熟悉的朋友相逢。该朋友时为地方领导,他告诉我,就在我于住宅里用大毛巾围堵窗下洪水之际,他在城市郊区一个指挥所里面对同一场台风。此前他让专家计算可能的水量,力排众议,当机立断下令一座水库提前放水,辅以其他措施,而后大雨骤降,那座城市逃过了一场沦为泽国的大劫。 于是很有感触,觉得可以来写小说。小说主人公当然不是我。我觉得自己一夜无眠拿数条大毛巾与雨水顽强相持保卫家园的行为也有正面意义,但是进不了小说。还是我那位朋友的故事更有意思。这位朋友是人们所说的“官员”,近年我所作小说基本都以这一类人物为主人公,与自己的生活经历有关,对这一类人物和他们的事情比较熟悉。我觉得现实生活中这类人有其特殊性,值得关注。例如我那位朋友,他的一个决定可以让一座城市免遭水淹,如果他做了另外的决定,可能就得有许多人像猴子一样爬到树上。他那个决定不太可能在新闻里渲染,却可以在小说里表现,这也就为小说与小说家提供了又一个生存与表现的空间。 由于地理因素,我所生活的地方与台风关系特别密切,任何一个年度,总有若干台风造访,主要发生于夏秋之季。台风到来前夕,天气总是闷热异常,让人都想吐舌头。生活于此间的人们对台风心态颇矛盾,一方面是此风很恐怖,洪水很可怕;另一方面是如果台风未曾正面袭击,那么它带来了降水,还有大范围降温,可以提供持续一星期左右的凉爽。在炎热季节里这种免费关照令人向往,比躲在空调机的嗡嗡声下舒服多了。因此只要台风未曾太热情正面来袭即可接受。当然台风肯定会选一个地方爬上岸并造成破坏,它不来找我也就OK。这是此间人的一种特别心态。 为了引导劝服台风,人们发现了若干制胜法宝。我出生成长的那座城市有一座纪念雕塑,俗称“女排三连冠”,是数十年前中国女子排球队横扫全球时,因其一个训练基地设于本城,让本城人引为自豪,特建立这一雕塑以为纪念。该作品中有一青年女子,手拥一粒排球。而后许多年里,人们盛传那粒排球有抗击台风功能,是所谓的“定风珠”。在该雕塑诞生之后,台风就避开了本城,经常有预报称某台风将正面登陆,最终都在门槛前拐弯而去,这都有赖于该定风珠。我离开家乡调到另一座城市工作后,发现人家也有类似的抗台风精神武器:该城有一座镇海楼,是一座新建古楼,据说重新建起之后,台风就被镇住了,远远看到该楼便自觉拐弯,不来找麻烦。在我们这里类似传说颇盛行,似乎每座沿海城市都有其克风宝器,而且总有证据表明其管用,然后总会有一天台风要从海里爬上来,毫不客气地击破其传说。那时人们又会创造出一些新版传说以修补宝器的破洞。台风在我们这里已经不再仅仅是一股热带气旋,它还进入我们的生活,有如一位乡下远亲,不时要来造访,经常让人头痛,有时也让人念叨不已。 我把我笔下的人物故事组织在这样一场进入他们生活的台风里。严格说小说里应当是两场台风,一虚一实。前边一场虚晃一枪即跑得不知去向,有如被我们的定风珠或镇海楼给吓着了。但是它并未白玩一场,依然先声夺人给相关人物送来点苦头。后边跟着赶到的那场台风是真正的重磅炸弹,这种台风很讨人嫌,对于一些地方官员而言,它意味着眼下的灾情,也意味着往昔一些问题被从地底卷到地面,例如城市地下管网建设的缺失等。灾变时刻不免也会成为展示舞台,容各式官员表现自己的作为、情怀与理念。我把这一方面作为小说描绘的重点。我让一个负责官员举着一把伞在颤抖的水库大坝上信步行走,让另一官员把一女下属从一辆被卷下水的吉普车里踢出去。有一位官员在台风降临前畏罪潜逃,他其实是好人。另一人步其后尘,官更大更具幽默感更富想象力,却只能去等待一张红色通缉令。小说里的台风把一队马帮吹得七零八落,我感觉这种时候更见人之风貌,可知真情,亦现某种可贵。 《风口浪尖》里的若干形象曾分别在我的小说里出现过,他们的一个共同点就是存在于我的小说场合中,存在于我的那个地方。把他们各自的故事组合交叉起来,表现范围自然会显得更为宽广,亦有利于深入开掘。我想利用这种宽度与深度,在这部长篇里让他们共同组成我那个地方,还有那地方人的映像。为我们生活的这个时候留下一段风中记载,以及一些认识与了解的空间。希望自己的初衷能够有所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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