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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雷莎谈论“艺术”时,她到底在谈论什么?


    塞尔吉、马克和伊凡是三个结交多年的好友。有一天,塞尔吉买了一幅现当代艺术家安德里欧斯的作品,白底上有横向的白色线条。于是一些变化随之发生了。
    先是塞尔吉邀请好友马克去他家观画。当马克得知塞尔吉为了这幅画花了20万法郎时,突然出离愤怒,指责塞尔吉为这种“垃圾”乱花钱,实属疯狂行为。塞尔吉觉得马克侮辱了他,更侮辱了艺术品和艺术家,两人不欢而散。马克和伊凡见面,把塞尔吉的疯狂行径讲述了一遍,伊凡既惊讶又好奇,决定亲自前去鉴定。三个好朋友在塞尔吉家碰头。伊凡向马克承认自己能够欣赏这幅“白底上的白线条”,马克指责伊凡虚伪,塞尔吉指责马克企图控制伊凡的审美趣味,伊凡夹在中间,终于情绪失控,陷入崩溃……
    这是法国作家雅丝米娜·雷莎写于1994年的戏剧《“艺术”》。这看起来是关于艺术的故事,或者说是因对待现当代艺术的不同态度而导致好友反目的故事。塞尔吉、马克和伊凡三个结交多年的好友,因为对一幅画内容及价值的不同看法而恶言相向,更为了争取第三者的支持,不惜使出最为人所不齿的手段:将两人谈话的私密内容——也就是对第三方的负面批评公开抖露出来。于是,在一片错愕、互相指责之中,三人沦为了读者和观众的笑柄。这不由得令人想起萨特的戏剧《禁闭》里的三个鬼魂,加尔散、伊内丝、艾丝黛尔,他们互相迫害,终于在不像地狱的地狱中成为了他人的真正地狱。《“艺术”》仿佛是《禁闭》的稀释版:在人际关系中,三角关系却是最不稳定、最危险的关系。塞尔吉、马克、伊凡的关系中早已埋下了不稳定因子,这些不稳定因子在非常状况下繁殖、膨胀,最终侵蚀了三人的友谊,而导火索竟然是看似可有可无的艺术品位。戏剧的最后,三人言归于好。塞尔吉向伊凡要了一支记号笔,允许马克用这支记号笔在他的“安德里欧斯”上涂鸦,以此为代价得到了马克的谅解。但当三人手忙脚乱用化学药品清洗画上的记号笔痕迹时,塞尔吉偷偷向读者/观众透露,他早知道痕迹可以清洗,只是没有告诉马克而已。塞尔吉的行为仿佛在说,友情诚可贵,艺术价更高,但是如果有好的办法,则两者都可以保住。至于友情是否还那么纯粹,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艺术”》实际上是借“艺术”讲述了友谊的故事。
    但是,因为艺术品位的差异导致好友反目,这样的故事似乎很难发生于艺术家以外的普通人身上,同时马克的反应似乎也有些过激。所以在这个故事背后可能还有另一个故事:
    塞尔吉、马克和伊凡是三个结交多年的好友。塞尔吉是皮肤科医生,时常逛博物馆和美术馆,后来他倾家荡产买了一幅现代派艺术家安德里欧斯的画。马克是精英学校毕业的航空航天工程师,家里挂着一幅具象画,呈现的是法国卡尔卡松地区的风景。伊凡起初一直从事纺织品行业的工作,失业后投靠了未婚妻的叔叔,谋了一份文具推销商的差事。在他家也挂了一幅画,是伊凡父亲的一幅习作。这三幅画不仅同主人的身份和地位相称,更反映了三人在看似平等的朋友关系中所处的位置:品位正统的马克左右着两位朋友的文化艺术品位,而且这在他看来似乎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当他发现塞尔吉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买了一幅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欣赏的现代派画作时,觉得自己受到了背叛。而当他认为本该毫不具有艺术鉴赏力的伊凡居然也声称在“白底上的白线条”中感受到了“颤动”时,他更是觉得权威受到了挑战。
    然而,如果把马克看似莫名的怒气放到时代背景中,便会发现《“艺术”》的创作有另一层深意。此剧写于1994年,三位朋友因对一幅现代艺术作品的不同看法而发生争执,这在当时不是偶然事件。法国美学家马克·西门尼斯在《当代艺术之争》前言的第一段就说:“‘对美的欣赏还存在标准吗?’在20世纪90年代之初,这一问题以轰轰烈烈、出人意料的方式,尤其在法国引发了一系列后果,从今天来看应该被称作‘当代艺术的危机’。在十几年的时间里,当代艺术创作的辩护者和中伤者之间展开了激烈的争议、论战和辩论。美学评价和欣赏标准令我们对艺术作品的评论成为可能,因此对这些标准进行思考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这个问题甚至是中肯的,因为它同大众的反应建立了联系。面对无法理解的作品,大众常常表现出困惑,显得不知所措。”因此,《“艺术”》可以说是以文学的方式参与了讨论。当马克宣判塞尔吉的画是“一堆垃圾”时,塞尔吉问他:“同什么相比它是‘垃圾’?我们说某样东西是垃圾,那是因为我们心中已经有了一种评价标准。”塞尔吉的疑问不正表现了现当代艺术维护者、辩护者的疑问和委屈?
    马克没有正面回答,或许他根本无法正面回答。这幅“白底上的白线条”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马勒维奇画于1918年的“白底上的白方块”。虽然塞尔吉坚称它不是纯白色,“客观地说,它不是白色的。它的底是白的,上面的画是灰色的……甚至还有些红颜色在上面”。伊凡也觉得“画中有点什么东西”,但马克始终认为这就是一幅“白画”。一切可以被传统方法批评的对象——构图、比例、线条、色彩、形象、叙事——一切可以决定画作传统价值的因素,一切可以让马克这个品位经典、传统的“新知识分子”作出“好”、“坏”判断的因素都已荡然无存。马克无所适从,于是他一下子恼羞成怒。
    马克虽没有正面回答,但是他的社会地位、教育背景和家里的风景画都替他作出了回答:艺术鉴赏力其实与所谓的个人“品位”没什么关系,它只与一种被个人内化了的社会标准有关系,而这种社会标准有时甚至与美学无涉。而“品位”这种十分个性化的东西,说不定也是接受教育的结果。塞尔吉真的能够欣赏“白底上的白线条”吗?他之所以觊觎并最终成功购买了一幅“安德里欧斯”,是因为蓬皮杜中心的现代艺术博物馆里收藏了三幅“安德里欧斯”。而当一个知名画廊的老板表示愿以私人名义花220万法郎买下“白底上的白线条”时,塞尔吉对这幅画的艺术价值就更加确信了。所以,塞尔吉的评价标准也是外在于艺术品本身的。塞尔吉和马克没有本质的区别,两人的争执无非是想夺取话语权而已。由此来看,《“艺术”》是借友谊的故事在谈论艺术,或者这是一个谈论人们怎样谈论艺术的故事,所以书名中的“艺术”加了引号。
    但是雷莎的魅力并不止于此。
    雷莎,1959出生于巴黎,是多部戏剧、小说的作者,获过多项重要奖项:2000年获法兰西学院戏剧大奖,两度获伦敦戏剧学院颁发的劳伦斯·奥利弗奖(1998年《“艺术”》,2009年《杀戮之神》,两度获美国戏剧协会与百老汇联盟颁发的托尼奖(1997年《“艺术”》,2009年《杀戮之神》)。但是不得不说,因语言文化的限制,雷莎不太为中国读者熟悉。所幸波兰斯基慧眼识英,于2011年将《杀戮之神》更名《杀戮》搬上了银屏,令雅丝米娜·雷莎及其戏剧通过大众传媒的途径为更多的受众所了解。
    同《杀戮》一样,《“艺术”》中的人物在极端情况下,突然表现出了人与自己语言的分离。在震惊、愤怒、悲哀等极度强烈的情绪下,人突然失去了对语言的控制能力。最后三人的谈话又回到“安德里欧斯”上。伊凡说自己的确能看到白色以外的颜色,并受到触动,马克便开始辱骂他。塞尔吉(对马克)说:“……你怎么回事?”马克(对伊凡)说:“你怎么可以,伊凡?在我面前。在我面前,伊凡。”伊凡说:“在你面前什么……在你面前什么……这些颜色的确触动了我。的确是的。你别不高兴。别再试图对别人指手画脚了。”马克说:“你怎么可以,在我面前,说这些颜色触动了你?……”伊凡说:“因为这是事实。”马克说:“事实?这些颜色真的触动了你?”伊凡说:“是的。这些颜色触动了我。”马克说:“这些颜色真的触动了你,伊凡?”塞尔吉说:“这些颜色触动了他!他有这个权利!”马克说:“不,他没有这个权利。”塞尔吉说:“他怎么没有权利?”马克说:“他没有权利。”伊凡说:“我没有权利?!”马克说:“没有。”塞尔吉说:“为什么他没有权利?你知道吧,你现在有点不对劲,得去看医生。”马克说:“他没有权利说这些颜色触动了他,因为这不是真的。”伊凡说:“这些颜色没有触动我?!”马克说:“上面没有颜色。你看不到颜色。它们没有触动你。”伊凡说:“说的是你自己吧!”马克说:“真卑鄙啊,伊凡!”三人的话语像是被设置成了“自动回复”状态,不经过大脑,一经说出却令人错愕震惊。每一次回复都偏离正常的轨道一点点,又引起了更大程度的偏离。三人眼睁睁看着恶毒的言语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滚向未知的深渊。读者在心惊胆战的阅读经历中不禁心生疑问:究竟是人控制着语言,还是语言控制着人?失去控制的语言湍流究竟会把人带向何方?我们究竟该如何审视自身与语言的关系?这是雷莎戏剧的永恒主题,也是她戏剧的永恒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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